莱利医生

莱利医生

总会碰上一些病人,死在他内心平静的时刻。大多数都发生在凌晨,在他查完房打算休憩的时候。抢救是凌晨三点开始的,向家属宣告死亡的时间是四十分钟过后。脱下手套,睡意全无。从ICU到办公室的这一段路,他走的很慢,医院走廊的灯不像家里那样是暖黄色的,与其说是昏暗不如说是阴冷。惨白的灯光面无表情地打在瓷砖上,像是那一间间病房虚掩的门的背后睡着的面孔。在他看来,有的死亡就是在睡的深沉的时候突然响起的报警铃,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厌恶,而有的死亡,却让他柔情似水。

他见过很多女人,别误会,这里的见过就只是指见过,不然也落不到相亲的地步。她们大多都会说:“莱利医生,做手术要见血一定很恐怖吧。真了不起,我一想到血就很害怕。”这个时候,她们一定会微微地皱起眉头,“嘶”地倒吸一口气,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鲜血淋漓的场景一般。他知道,她这样说无非就是想试探他到底是不是外科医生,毕竟,外科医生的薪资会高一些。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解释,说自己是在血液科上班,常做的是穿刺。后来,他学会了沉默,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知道,吃完这顿饭,他再也不会联系这个坐在对面的女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会怀念一下前妻。即使在他的眼里,她一样无知虚荣,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就是会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保持应有的沉默。他希望所有女人都能学会这一点,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吃她们那一套。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算了,他想,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自命不凡。

这一次,见面地点是他定的,定在了医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若不是手机里事先存好了备忘录,他就会睡过去。谁叫昨晚的病人死的不是时候,偏偏死在了他睡意最深的凌晨。

他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门诊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辆救护车开了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又开了回来。担架上是空的,说明那个倒霉蛋还没等到救护车就已经死了。他环顾了周围,没有看到禁烟的标志,于是点燃了指间的香烟。深吸一口,将烟草的味道挤入喉咙处酝酿几秒钟,然后再如释重负般地从鼻腔里吐出来。在这片刻的沉醉里,他才觉得自己活在那些死亡的灵魂之外。

这种沉醉是被她的一声“你好”打断的。

他皱了皱眉头,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就把还剩着一大半的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

他以为既然她已经像别人那样故作姿态地迟到了一刻钟,一定会故作姿态地落座,然后故作姿态地点一杯加奶半糖的拿铁,再故作姿态地开口说一些故作姿态的蠢话。

她没有。

握手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的碰了碰他的指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莱利医生,我是艾米丽。”

收回手后,她马上恢复原来的坐姿。口红和眉毛的边缘有一些模糊了,即使她穿得再好看,他也知道,对于这次见面,她和自己一样没有用心。

他在翻看菜单的时候,装作没看见——她左手捏住右肩外套的衣领向上提了提,他想应该是肩带太松滑落了。厉害。除了左手,她其他地方纹丝不动,脸上甚至还依旧保持着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沉默持续了一整餐,没有人想要打破气氛,这让他觉得很是安心。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如何,但最起码他可以确定,她漂亮,且话少。单单是话少这一点,他就很满足了,毕竟这个优点是很多女人都学不会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

而且,她是真的在吃东西,并不像别人那样惺惺作态地吃几口后便迫不及待地盘问他的家底。她吃东西的样子很野。即使在百般压抑自己不要咀嚼出声的情况下,还是阻止不了刀叉划过餐盘时发出的刺耳的尖鸣。

他没有什么胃口,满脑子是困意。到她吃完了,他也没有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她从沙发上拿起纸巾随意地擦了一下嘴,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倒让他猝不及防,顿时觉得刚才自己盯着她看的行为有些失礼。

“吃完了。”她自顾自地说道,然后拿起手机回了一条简讯。

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两根,将其中一根放在桌上,食指一推,滑到了他的面前。随后,她抬抬下巴,示意他给她点火。火光亮了又灭。她这样好看精致的女人,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男人的殷勤,在她们眼里,男人的奉承就像地球自转一样天经地义。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莫名涌上一阵微妙的厌恶。点完烟之后,她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就连说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正视他。

“你结过婚?”她说道。

“还有个孩子,不过,她没有和我在一起。”他捏住烟尾,浅浅地吸了一口——他不喜欢这种带有薄荷味道的香烟。

她终于真正地笑了,笑声里有一种满足和得意。她说:“你不用这么急着撇清,我又不喜欢你。”

或许这就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没有来由的自负。她们有太多犯错的机会。她们心里清楚,即使是自己错了,但谁叫自己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可以掩饰所有的错误。更可恶的是,作为当事人的她们,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永远都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手忙脚乱是别人,狼狈羞愧也是别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内心只想快点结束这次见面,然后回家,睡觉。

“这就是你待的医院吧,我一个亲戚去年就是在这里死的。”她又扬了扬下巴,这应该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微弱的“嗯”。听到她说“死”字,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在死亡报告上签字。他刚想拿起手机给实习的医生发个消息,问问她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屏幕一点亮,他就看到来自陌生姓名的未读消息——“莱利医生,明天有空吗?”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神依旧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没有在他身上。于是在这样默契的沉默里,他想起这条消息的主人是之前相过亲的一位记者。至于长什么样子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他连自己的病人都记不清——不过,医院里每一个病人都有编号,不需要他记得。在他刚学医的时候,教授就说过,做这一行,要学会适当的忘记。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只不过是因为死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人太多,若是每一个都记得,自己不累死,也会被半夜的噩梦吓死。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状态里,不知道对面的人早就看着他好一会儿。蓦然,她开口:“烟灰要掉了。”

他将目光从屏幕转移到她的脸上,抬头问道:“抱歉?”

她将烟灰缸推到他的面前,有些许不耐烦,说道:“我说你的烟灰。”他才看到原来那截悬挂在香烟顶端的粉末已经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奔赴粉身碎骨的结局。他尴尬地笑了笑,干脆将烟熄灭。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抽烟的时候习惯将烟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她的眼神总是会不确定地看向某一个方位,然后就没有聚焦地漂浮起来。就比如说当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说不定只是全神贯注地在吸这根因为她而变得有生命的香烟。

他觉得,这种漫不经心的淡漠不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的,那也只能说明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

咖啡馆里想起钢琴声,她有些粗鲁地将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然后开始寻找旋律的源头。

她粲然一笑,跟着乐曲哼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是一首上了年岁的英文歌: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其实她唱歌很好听,这种好听除了音色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她给每一句的情感都留了余地,即使内心有过起伏,但也唱的云淡风轻。

他没有打断她,她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在听自己唱歌,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才说道:“你唱歌很好听。”她笑了笑,就算是道谢,说:“我在马来西亚跑场子的 时候,你还在读书呢。”

“可你现在不是在律师所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她将烟盒收回包里,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既然她不想多说,他自然也会默契地不去多问。

“你还想吃什么?莱利医生。”她问。

他摇摇头,她继续说道:“那我喝完这杯咖啡,你就去埋单吧。”

晚餐结束后,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拍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说道:“行了,我知道我们不合适,莱利医生。不用麻烦,诺,你看,我的车就停在那里。”说罢,她摁了一下手中的车钥匙,不远处那张银色的车发出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形成了回音。

“不过,莱利医生,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忙。下周一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我不想再听那个女人,”她停顿了一下,改口继续说道,“我不想再听我妈唠叨了。”

若是换在以前,他的心里会揣测一番她的家庭关系,不过今天,他真的累了。

他礼貌地说:“抱歉,那天我要值班。”

——医生就是这点好,只要有不想赴的约,统统借着值班推辞就好。

她不以为意,说道:“好吧。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可以找我。”

他接过来扫了一眼——艾米丽·黛儿,离婚律师。

他冷哼了一声,自嘲地说道:“离婚律师,我下次离婚肯定找你。”

她嫣然一笑,转身开车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就是想不起来。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才恍然间记起,这个艾米丽,不仅是他前妻的大学同学,还是他们离婚时替她出谋划策的律师。虽然后来他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没有闹上法庭,但是他肯定不会记错,就是她——艾米丽·黛儿。

他拿起手机,给名片上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

“抱歉艾米丽小姐,我记错了,下周一我不值班。我愿意帮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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