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我躺在她曾经的那一侧，像几个月前她的样子，斜靠在床头，床头柜上永远有吃不完的药。我总是会在睡梦中惊醒，看到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痛苦地坐起又躺下。看她无休止的呕吐、呕吐，最初是食物的残渣，后来是血。而我却无能为力。

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现在脑海里浮现最多的，还是生病的这七个月的样子。七个月里，我们在四家医院的病床上合计躺了85天，经历了九次化疗，三次急诊，还有无数次寻医问诊。托关系、找名医，为了活下去，我们倾尽了全力，但她还是走了，就在那个短暂的夏天。

漂亮的“妹陀”

湘西的土话里，“妹陀”就是家里最小的丫头。在父母心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儿，在哥哥姐姐眼中，是那个永远要被照顾的小妹。

如今，妹陀是我的妻子，是两个女儿的妈妈，还是“毛球”和“佩奇”两只猫的主人。

在学校里，在小镇上，妹陀都自然会成为焦点，漂亮，从不是她炫耀的资本，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因为总是会有男孩子因为她，而大打出手。

爱家的全能太太、超级妈妈

家是她的港湾，也是她的领地。她喜欢宅在家里，为全家老小准备饭食，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闲暇之余，打开音响，在音乐声中，泡上一壶茶，摆上两盘零食，刷刷视频、看看小说，嗑嗑瓜子，是她最惬意的时光。她无意探寻外面的世界，精彩也好、糟心也罢，都与她无关，她的心不在远方，就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

我们的家，永远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无论是人“渣”，还是猫毛，都难不倒她。妹陀有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总是能发现每一处污渍、每一点瑕疵，哪怕是隐藏角落里的一根细细的猫毛。

一尘不染，不止是对身边环境的苛求，还有对待生活和感情。

爱心满满的喵主人

从小区游荡的第一只狸花猫开始，被妹陀喂养的流浪猫越来越多了。导致我们家的猫粮时常告急，“毛球”和“佩琪”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美食被无情分享。

每晚八点，是流浪猫们最开心的时刻。小区不算大，但对小猫们来说，却各有各自的领地。妹陀在小区里设置了好几个投喂点，车库的角落，草丛的旁边，各有小猫们享用美食的秘密餐厅。

五座的小花，瘦瘦的，喜欢在她的脚上蹭啊蹭，喵喵的撒着娇。九座的小白，个头就像只大耗子，胆子比耗子还小，每次都是等其他猫吃完，它才敢怯怯地露出头来。妹陀总是专门给它预留出专有的照顾，开个小灶。

妹陀能记得它们每一只的样子，她在用心呵护着这群弱小的生命，即便是在自己的生命变得同样脆弱时，病床上的她仍然不忘嘱咐要照顾好它们。

晴天霹雳

那个秋天，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的问题。

“难道是更年期综合征？”找不到根源的她，只能胡乱地猜测。

“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我说。

“肚子里有个小瘤，切了就好了”检查的结果好像有点不妙。

“情况有点复杂，还要再做个检查”医生的话，让我们心里更加忐忑。

第1次住院，七天，确诊，胃癌，晚期，全家哭成了一片。

癌症是什么，化疗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检查，结果一次比一次的糟糕，每个医生都一脸的无奈和惋惜。

没有手术的必要，那就只能化疗，什么是化疗？我们起初又是一无所知。

亲友们慢慢知道了，各种鼓励和关怀纷至沓来。

提前的生日

全家的生日都要提前安排，一切都怕来不及，因为疼痛的突袭，从来都由不得我们安排，我们要给未来腾出更多的时间；

母亲节和父亲节

最后一个母亲节，是在病房里度过的，而一个月后的父亲节里，却没有了她的陪伴。

光头的承诺

“若是你因为化疗没了头发，我便随了你，平生第一次做一回光头”，这是我对妹陀的承诺；

女儿小的时候就喜欢摸着妈妈的头发睡觉，头发里有妈妈的味道，头发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

久病成医

奥沙利铂，氟尿嘧啶，多西他赛，恩沃利单抗，FOLFOX，PD1、PDL1，还有什么是免疫治疗、细胞疗法，这辈子估计都没听过的名词，那些日子里，成了最熟悉的口头语。

原来化疗就是打针吃药

第2次住院，十天，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化疗，原来“化疗”就是打针吃药啊。

原来以为，化疗都是那样的。。。

结果，是这样的。。。

生日之夜，生死挣扎

第一次化疗后的第三天，我们又回到了医院，这一次是被120急救车拉进来的。

那天凌晨，高烧40，心跳120，血压160，人都要爆炸了。我手足无措，慌乱中拨通了120。当把几近昏迷的她抱上急救车，慌乱中填写资料时才发现，那一天，是妹陀49岁的生日。

循环往复

第4次住院，七天，这次从胃肠科被转到了肿瘤科，第二次化疗开始了，还是很怕，好在有惊无险。

接下来每半个月，我们都重复着相同的操作。第三次化疗、第四次化疗、第五、六、七次。。。

预约、挂号、排队、检查、化疗（也就是输液），然后回家；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里，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那段日子里，是确诊以来最舒心平静的时光，虽然隐隐的病痛仍如影随形，但希望还在，身体就没了那么的痛；

她喜欢吃医院旁边的牛肉火锅，身体状态好的时候，会拉着我去过把瘾。虽然只能小心翼翼的唆上两口，但总香过药的苦涩；

昙花一现的美好

是不是每一个罹患绝症的人，上苍都给给你一段短暂时光，让你误以为死亡之局已然破解，但眼下这健康快乐的生活，就如海市蜃楼一般的虚幻，但很美丽。

上苍给了我们一段短暂的时光，让她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完成人生未了的夙愿，但她说，除了担心小区里那几只的流浪猫以外，好像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因为还有我们。

经过了一周多的调养，妹陀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这让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同意去买了新手机，又开始中气十足地对我发起了唠叨，还终于忍不住要亲自上手干起了家务。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往常！

越来越健康的身体会给我们信心，让我们觉得一切的病痛都可以克服，包括癌症。什么专家，什么主任，都TM的滚蛋吧！

那个时候，我们都天真的以为，这会是接下来数年的日常；

但命运的游戏从来都不按套路出牌，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也就只需要一天；

急转直下

第七次化疗后的第二天，病情急转直下，之前一切的计划和希望，瞬间化为泡影。

一周后，她又住院了。这一次，算是做最后的抗争，十几天后，医生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无奈地摇头叹息。。。

为什么还没轮到我

肿瘤科的病房里，我们已经算是老病号了。几乎隔上几天，就能看到一大拨家属，脸色凝重、哭哭啼啼地聚在病房，又一下子散去。再然后，便轮到保洁阿姨彻底消毒打扫。铺上整洁干净的床单被罩，好像一切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妹陀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神里好像充满了羡慕，“为什么还没轮到我？”。

如果说，死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她只希望“死时不再有疼痛”。

我们为何非要让生命那么有意义

我们习惯性地认为积极向上就是好的，笃信活着一定比死亡要更有意义。

有无数在抗癌道路上勇敢前行的病友，她们是真的勇士。他们都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日子里，努力让自己的余生更有价值，让生活的意义得以延续。

在我向她讲述了这些病友的故事后，病床上的妻子除了由衷的称赞以外，没有丝毫的感动，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人家是时代精英、社会栋梁，而我只是个家庭主妇、全职妈妈，我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让病痛来的没那么强烈，让自己尽量舒服地活下去，就是此时此刻最有意义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非要活的那么辛苦，她就是想简简单单、舒舒服服地活一天赚一天。若是上天不给机会，让病痛摧残得真的无法忍受时，她宁愿选择放弃和妥协，为何非要死磕自己，就为了那点高尚的意义。难道在绝症面前的妥协，就是懦弱无耻的表现吗。

我们要给余生何等的意义，才撑得起死亡的那份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