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洵打理好情绪,把纸张分两份折进胸前的袋子里,走向那一片光明。
“给你们唱首歌好不好啊?”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眼尾也掩饰不住的红,但背着光的他不容易被发现那轻易破碎的面具,还未修复完全。
“好——”
众人都乖乖坐好,程宥仰头看着他,隐约在模糊的昏暗中分辨出涂黏在眼膜上的泪衣。
“唱一首……”董洵翻着歌曲,点开一首经典的老歌。
“《海阔天空》,会唱的都跟着唱起来啊。”
他拿着手机站在最前方,垂着眼眸注视滚动的歌词,屏幕的蓝光反射在他脸上,眉骨深陷着疲惫,密布的血丝像将碎未碎的玻璃,裂缝里浇灌血滴。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纯正的粤语唱出了一种带着希望的沧桑,程宥不会粤语,但当副歌的旋律传进耳朵,几乎是所有少年都挥起手用着不标准的粤语唱着最辉煌的年岁。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董洵跟着他们挥起手臂,爆发的嘶吼击打着黑茫茫的天空。
程宥鼻头有些发酸,他以这个角度看过好多次那人夜色下直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眉,和灿烂的笑脸。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早晨八点钟,太阳努力的想要放晴,芳草昂起骄傲的颅顶,程宥想通了自己爱董洵的事情,耳边响着那些年错过的大雨,人群沸腾的和音,深情凝视的眼睛,好像分别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风胡乱地吹着,雨难过地落下来,不肯落的太用力,怕歌声听不清。
结尾的吉他音沉重地扣起,余音不绝于耳,在每个人心中圈圈回响。
大海的广阔和苍天的空灵,草芥的卑微和人杰的英明,你们本就该搏击世间最苦情的风雨,同游山海绚丽的龙鱼。
董洵看向了远处,铁网外,奔走的车辆急匆匆穿过暖黄的路灯,也不知奔赴哪一场约定。
·
在宿舍睡的最后一晚,程宥的室友都开始纷纷说舍不得教官,一开始对军训的抗拒,竟也变成了留念。
确实,这样一起晒太阳一起淋大雨的日子,这样一起疯闹一起唱歌的日子,这样坐在操场上全身心抛掉学习的日子,这样无所顾忌大汗淋漓的日子,这样美好的开端,就要被尘封在那份珍贵的记忆里了。
以后高中的生活会有多苦,他们心知肚明。
程宥被愈发强烈的恐慌逼的睡不着觉,他想着想着就哭了,躲在被子里默默流着泪,也没有哭出声。
六天,他就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根本无法确定是否有未来的人,他知道董洵在他老家工作,他知道董洵家里催他找女朋友,可他还要高考,这空白的三年董洵会等他吗,等了能生活在一起吗,他会陪他去那个大学所在的城市吗。
更重要的是,董洵喜欢他吗。
他总觉得,只要喜欢,就可以克服一切。他把爱想的太浅显了,他赌董洵对自己有点感情,他怀揣着胜利的希望,怕自己失去理智而去思考一些无用的问题。
可是董洵根本就没打算给他机会,更别提之后的如果。
十六岁的孩子他不知道,他打心眼里认为相互喜欢就可以天荒地老。
董洵也睡不着,一想到明天是见程宥的最后一天,浓浓的不舍几乎就将他溺毙。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后悔,他总要从这段真挚但迷蒙的感情里走出来,程宥也是,他更要走出来。
三年,他在学校,他在岗位,他刻苦读书,他勤恳上班。
高中里手机都摸不着几下,董洵不知道只在心里挂念的爱情可以延续多久,七天实质的接触可以重播多久,程宥这种从小乖到大的孩子又怎么迕逆父母去争取维持感情的机会,他怎么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喜欢一个未成年,说自己在影响一个孩子最重要的学业。
他做不到,他希望程宥能因为他突然的疏离而冷静,但程宥根本没冷静,还在盼望最后的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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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日,上午八点半仪式准时进行,多台机位拍摄,不能有半分小动作。
八点多家长就陆陆续续进场,坐在每个班级指定的看台区域,寻找自己家的孩子。
程宥看见他妈了,穿着碎花吊带裙,带着藤草编织的草帽,抹了她最喜欢的一个口号色号,好像还新做了一个指甲。
张嘉燕一坐下来就满操场寻找她儿子,还是叶佳文的妈妈指给她看的。
目光一交汇,张嘉燕就兴奋地冲他挥手,拿出手机要拍照。
程宥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镜头摆了一个剪刀手。
今天是七天里太阳最烈的,首尾都是好晴天,他们被晒的睁不开眼。
程宥不停地擦汗,身下的草地历经几次暴雨的冲刷,好像还没怎么干,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裤子沾了泥,还不能拍。
先前有过四次预演,最后的正式汇演也很成功,所有人都牢记着董洵讲过无数次的注意点,嘹亮的口号响彻云霄。
十七个班前后走过主席台,就跑过半个操场坐到草坪正中观看表演方阵。
优秀学生代表上台领奖,优秀教官上台领奖,学生代表讲话,校长讲话,部长讲话,结营仪式。
程宥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心惊胆战地看着一个个流程走过的,他看着董洵上台领奖时春风得意的身姿,和心事重重的表情,他盘坐到发酸的腿逐渐变麻。
“全体起立!”
“下面请各班教官为学生进行脱帽!”
就像董洵昨天吩咐的那样,左手平端在身前,掌心向上,等待他摘下帽子放在他们各人的手上。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动作,程宥却感觉自己的手有千斤重。
教官,今天太阳和第一天一样大,我还是睁不开眼睛,你不能帮我往下压一压,能不能笑着说我傻,但是不要把他摘下。
广播里放起了送别曲,浩荡地悠扬在操场上空。
程宥一句歌词都没听进去,董洵走到他身前,微微俯身,手指在他后脑勺勾起帽子。
那是他俩离得最近的时刻,董洵的气息向他涌来,熟悉的温热,再没有烟草味,魁梧的身躯几乎要将他拥住。悲伤的音乐和内心的不舍让程宥的眼泪溃然决堤,他好想抓住董洵的衣领让他不要走,他好想直视董洵的眼睛,他好想勇敢地说一声我爱你。
但程宥什么都没有做,董洵也是,他颤抖着隐没凑近时想要吻那个男孩的冲动,只是死死凝望着他通红的泛水的眼睛,任由心碎了一地,被这灼灼的太阳烧到蒸发。
帽子被放到了程宥的手上,程宥感觉头上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加油。”
那是董洵这辈子对程宥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接着往后走,程宥想起了先前练习齐步走时,他也是这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想回头看,又不得动弹。
火辣辣的阳光把泪烤成了盐,附着在程宥黑了一个度的脸上,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看着主席台上的领导,看着长空下飘扬的五星红旗。
刘月南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泪,也流露着心疼,张嘉燕更是在看台上想给儿子拍照,又默默收起手机。
给所有人脱完帽后,董洵走到队伍前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程宥看见他五官抽搐了一下,两行泪流过表面坚毅的脸。
教官集合退场之前,董洵还是心软了,匆匆看了程宥一眼。
这一眼就够了,就够他在我心里鲜活明媚地存在好久。
程宥难以形容那个眼神给他带来的震撼,就真的好像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无论他拼死拼活都不会再见了,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教官列着整齐的队伍,从跑道上一路跑到北门出口,就像每次吃完饭来带队训练时进场的情景一样,只不过倒放了。
董洵的背影……那个背影,那个趴在教室外栏杆上的背影,此时动了起来,像青色生机迎着光匆匆而去,而去,从此告别他的青春和成千上万个旅行。
开班会的时候程宥还在哭,罗琦觉得他伤心过头了,也不懂怎么安慰,程宥说他不需要安慰,消化一下就好了。
到宿舍收拾东西回家,他努力地在张嘉燕面前掩盖崩溃的情绪,东西都收拾好了,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走过来时的路,到宿舍门厅的时候还幻想着能不能偶遇董洵,可他的运气好像早就耗尽了,在遇到董洵的时候就耗尽了。
教官,光是遇见你,就消耗了我们所有的缘分。
一到车上他就拿出日记本,登上他的账号。
董洵没有来加他,他很失落,但没有死心,翻到写着董洵账号的那一页。
他惊住了,那一串数字的下面,多了四个字。
好好学习。
程宥知道,这是董洵写的,他看自己的日记了?他有什么想法。
接着往后翻,什么都没有翻到,只留下这四个冷冰冰的字。
他搜索好友,在验证信息上打上一句话:
“好好学习,然后呢?”
等董洵同意,等到回家了都没同意。
他问罗琦有没有加到教官好友,罗琦说加到了,不少人都加到了。
程宥立马就急了,反复看着那四个字,第一次感觉那么茫然无措。
一遍遍地发着好友验证信息,洗完澡和妈妈说自己太累了,要睡一会,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一个下午过去了,被拉出来吃晚饭,爸爸要看他踢正步,奶奶要听他唱军歌。
一个晚上过去了,都在他无用的等待中虚度了。
那个晚上是他第一次通宵,他躲在被子里,握着那个小小的手机,无数次点开董洵的头像,看他的个签,看他的照片,看他的空间,翻遍了他存在的痕迹,等不到他爱过的证明。
他想破了脑袋,都不想接受这个猜想。
董洵可能不喜欢他,才用这个敷衍的理由拒绝他,他可能早就看到了那个日记本,所以那一整天都没怎么搭理他。
程宥发遍了自己的质问,他越想越不相信董洵对自己一点喜欢都没有,他不愿意相信,可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如果喜欢自己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在一起。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给他皮带,为什么会注意到他闭了眼睛,为什么会问他腿有没有擦破皮,为什么问他考什么学校,为什么会见到他鼻子有点难受就把烟掐掉,为什么摸他的头,为什么能听见自己那么小声的跑掉,为什么会知道他只喝了一碗粥,为什么发现自己要睡着了还垫额头,为什么隔着三层楼相望,为什么会发现他流汗看不清,为什么唱情歌要看着他,为什么要来国旗班看一眼,为什么知道自己回去了很开心,为什么要收藏他唱的歌,为什么伞朝他这边倾斜,为什么会注意到他腿被蚊子叮了,为什么要让他说爱,为什么临走前要看他一眼。
为什么,董洵,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程宥把眼镜甩在一旁,缩成一团小声地抽噎,泪水把耳边的被单浸湿,也流进了耳朵里。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嗓子干涩无比,嘴唇也起了死皮,鼻子全塞。
他说错了,军训不是他最脏的时候,现在才是,根本不愿意起来拿纸擦一下脸。
眼前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惨淡地打在窗台上,被子里团着一个人。
程宥想起了关于董洵的所有事情,历历在目,却又触不可及。
那个中午,董洵坐在大巴上,看着窗外大好的风色,想到第一眼见到那个少年时他懵懂的神情,和照在他脸上恰好的阳光。
他把程宥写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以为他不会再哭了,可看到接连的质问,他还是红着眼狠着心装作没看见,晚上在阳台上抽了一包烟。
倒完烟灰,他心里空落落的,看着阳台外格外熏蓝的月光,到突然想起千里共婵娟的景象。
但愿人长久……
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何苦为了自己的私欲去扼杀摇摇欲坠的心智还没成熟的小草。
他想,程宥该不会再喜欢男人了。
他该去做他的人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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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十天内程宥还是执着地发着申请,再过那么十几天也就不再执着了,然后就一头扎进学习里了。
人忙起来真的能遗忘很多东西,八月七号就开学了,程宥的班长越当越好,人也没那么内向了。
走在通高的校园里,程宥看着窗外的栏杆,食堂的过道,宿舍的门厅,街道的杏花,屹立的梧桐,长青的香樟,操场的铁网,惊起的飞鸟,阴沉的流云,旺盛的草坪,无星的夜空,突袭的暴雨,礼堂的座位,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教官的笑容,和离别前的泪水。
每年能看到新高一军训,他高二的时候就看到了去年八班的教官,他希望能看见董洵,可运气不允许。
他也偶尔发着好友申请,幻想着有一天,他不经意打开软件,能看见通过的消息。
那个日记本他一直留着,偶尔温习,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逐渐接受这个事实,现在也可以只是心脏痛一下地看完自己那一段疯狂且失败的暗恋。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到了高三他实在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去怀念那年少的轻狂,董洵也依旧没有来带那一届的军训。
高考程宥考上了人大,汉语言专业。
他摸着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八方来贺,但他最想收到那个人的祝福,最想给那个人看看。
看,我真的考上了。
可惜他们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程宥不知道怎么了,从升学宴结束,到回家,心情就很郁闷。
那晚他又翻开日记本,翻到了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很大的董洵两个字。
那是写小作文的晚上,他回寝室在本子上写下的,那是他终于知道第二个字怎么写,没忍住就写上的。
程宥用脸颊贴着本子,贴着那两个字,右手放在录取通知书上,莫名其妙就哭了,还把洵字给哭花了。
大学里也有军训,一切好像都在重演,只是换了个主角,他理想的主角早早就退场了。
大学里的生活很丰富,程宥很喜欢,有一天看见杏花开了,凑近去闻它的香气,脑海里闪过一个被树影和灯光照着的脸,以及地上的火星,发现自己快想不起那时候想死要活的心情了,只有一点难言的苦味,迟迟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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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洵在军训结束的第二天就和家里人坦白了。
他的抱负,他的设想,都在他妈妈哭着举起刀往自己脖子上砍的时候破碎了。
他还是结婚了,在程宥上大一的那年。
家里人保密得很好,婆家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帅女婿是个同性恋。
二十五岁,很早的年纪,新娘子也年轻,很漂亮,工作也很体面,也很爱他。
他给夫人看他去带军训的照片时,翻到了程宥喝水的照片,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
还拿出了珍藏到过期的饮料,开心地说是他送的,一直舍不得扔呢。
二零二六,丙午年,他错开了程宥在校的年份,又去到了那个学校。
穿上青绿的迷彩服,又是梅雨的季节。
有一个晚上,下起了小雨,他没有打伞,看着教学楼的三楼。
风有些凉,夜色还没沉下来,他看着看着,突然笑着哭起来,哭着蹲下来。
他突然想起来,他想起来,想起来……
还没和那孩子解释为什么没给他标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