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六月二十号。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总是忍不住去回想之前的那个梦。他经常把目光投射到窗外,大多时候,他的思绪会被青黄交接的荒草或是稍远处的雪山打断。

他还是想不起来。他越是追忆,梦就消散得越快,和窗外的风景一样。最后,他试着在记忆完全消失前留住自己对梦的感受,那是一个好梦。

他把目光连同思绪收回来,轻轻地放到对面的铺位上。不过他的目光跳跃了一些,避免与对铺的那人四目相对。那人,他忘了名字,那人在找到自己铺位时已经告诉了他。那人是个上海人,好像这次是从北京过来的,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

“去旅游啊?”那人看到自己对铺上的他时,热情地打了招呼。他把包卸下,轻轻地放到床铺靠里的位置。那人又看了几眼,坐下。

“嗯。”他回答。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水,抬头望了那人一眼。等那人把一本地图册拿出来后,他说了句:

“你好,我叫林健。”

“我叫白鹏宇,上海的,很高兴认识你。”

林健又躺了下去。他对这次旅行充满了希望,毕竟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三年以前了。他已经模糊了对西藏的印象,不过他知道,那里很美。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连着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审美疲劳了。很多时候,能迫使他看向窗外的是很零星的几头藏羚羊。有人说那是藏羊,他不在意,广袤的草原上不能空得太寂寥。

他没睡着,这会儿还睡不着。他隐隐约约地对对铺那人有种亲切感,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甚至连这场景也发生过。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十几个小时前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也知道,有那么几次,他都感觉生活里有着记忆的痕迹。

他又开始在脑子里计划着剩余两个多月的闲暇了。和很多人一样,他刚刚脱离了忙碌的高中生活,手里有了三个月的长假。有许多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考试,按他来讲,考过就过了,他只需要等着公布成绩。在去西藏的前十多天里,他把攒了几个月的电影、电视剧看了个遍,每天晚上和同样闲散的同学出去玩乐。起初,他也中意这种生活,学生不需要学习,这是好些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不过,仅仅十几天,他就腻味了。他突然意识到,那段日子里,他失去了目标,他的生活没了动力。生活,在他看来,猛地变成了惨淡的白纸。母亲建议他去旅游,也许是云南,也许是海南,或者是去上海和父亲待上一段日子。他摇了摇头,母亲才终于说:

“那去西藏吧!”

考完试的第二周吧,大概是,不清楚哪一天晚上,郑宇恒给他打来电话时,他正一个人沿着繁华的市井路边走着,耳朵里循环着那几首不敢听腻的歌。

“我要晚点回去,大概,有些晚,八月吧。”电话那头是早上。

“哦。”

“你这些天都干嘛了?”

林健望了一眼广场上的大屏幕,他没来得及回话,郑宇恒就打断了他。

“那个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

林健突然笑了,他这次竟然没猜出来郑宇恒打电话的真正目的。

“来吧,咱们一起去波多黎各待些日子,也算是旅游了,怎么样?就我们俩。”

他一定想同意,但他也不想同意,怎么说呢?他早几年去过波多黎各,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梦想着生活在那样一座西班牙式小岛上,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安谧,平和。为此,他甚至自学了西班牙语。所以,他一定很想同意。不过,林健也苛求完美,他不希望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旅行。

林健再一次回绝了郑宇恒。不过,他笑了。挂了电话,林健挑了几首轻快的歌,他在想着那句话:

“我要晚点回去,大概,有些晚,八月吧。”

陷在思绪里几十分钟,林健猛地发现白鹏宇和郑宇恒的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名字里都有“宇”字。他又坐了起来,开始看窗外的风景。虽说是下午,或者说是晚上八点多,天空除了蓝色和白色外,没有丝毫杂质。

对铺的白鹏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枕头旁边,是他那鼓鼓的背包,他的头偏向一侧。不止一次,林健想让他把包放到行李架上,但他感觉会显得过于冒失,就一次又一次地打消那个念头。

林健盯着白鹏宇的那个包,想着里面到底会有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突然坐了起来,林健慌乱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却一时找不到落脚点。他知道他应该打招呼,毕竟那人说了“很高兴认识你”,只是林健不知道如何在那一瞬间看回白鹏宇,他只好又看向那包,打招呼。

白鹏宇从包里拿出一件薄外套,在过道上穿上。他瞥了一眼车厢尽头,回过头来问林健:

“要吃晚饭吗?”

“餐车来了?”

白鹏宇点点头。

“我这会儿不饿,你先吃吧。”

他,其实也饿了,不过他决定晚些吃。白鹏宇看了一眼林健,又看向车厢尽头了。

白鹏宇买了两个盒饭,他把一份递给林健时,林健正在认真地看着短信记录,他愣了一下, 手足无措,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

“你没高原反应吧?”白鹏宇问了一句。

“你一直没吃东西。”

“没,没有,我只是不想吃。”

盒饭很有火车风格,红烧肉、小炒肉、拌黄瓜和一份米饭。林健吃得很快,尽管这与他现下致力的慢生活背道而驰。

把饭盒放到车厢一端的垃圾箱后已经是九点多了,天空依旧明亮。两个人默契般地一同低下头,玩弄起了自己手机。

“你打算在哪工作?”

是一个很常见的话题,很久后,林健问白鹏宇。

白鹏宇猛地抬起头,他的脸不知道从何时起变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用纸巾擦了擦通红的鼻子。

“北京。”

白鹏宇深吸一口气,他喝了一大口水,站在过道里伸了个懒腰。他又瞥了几眼自己那背包,然后对林健讲:

“我去下厕所。”

白鹏宇的脸色好多了。霞光也终于从天际殷了出来。车厢里,很快变得鸦雀无声。

林健取出相机,拍下了夕阳下的草地。这景色,一分钟内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他突然想起了早先那梦:

郑宇恒告诉他自己会在第二天下午到机场。

他又笑了,梦的确和现实相反。不过,林健还是喜欢梦里的那种感觉。在梦里,时间不一定按分秒定义,空间也不一定按区域划分。做了一个美梦,他会在梦里感到快乐;做了一个噩梦,他会在醒来时感到万分庆幸。

他把手机调到静音,又睡下了。林健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醒过一次,他看到白鹏宇望着漆黑的窗外。林健没有讲话,他睡意太浓。

第二天上午八点,林健在天醒时分醒来。他习惯性地去查手机前一夜可能收到的消息,大多数情况下,那些消息毫无价值可言,不过这次,他收到了郑宇恒的短信,还有两个未接来电,两个小时前。

“收到回信。”短信里这样说。

他拨了回去,不过他并不在中国联通的服务区内。他开始等,他不急,反正已经晚了。

白鹏宇大概是早就醒了,他等林健洗漱完毕后拿出了一副扑克牌。

“可是人不够。”

“这不是问题。”

白鹏宇起身,到隔壁问了一句后,紧跟着就过来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另一个应该年轻些,三十出头吧。他们穿着汉服,不过也有明显的藏族人民特点,皮肤黝黑,嘴唇粗厚。

这两位朋友很喜欢打牌,可能是旅途实在太长。在午饭后,他们主动找到林健和白鹏宇,说是要教给他们一些新玩法。

上午很短,下午很长。尽管林健能时不时看到几头羚羊或是一个湖泊,再或者是火车能够沿着一条泛着蓝色的河流走一段,这个下午还是很难熬。在游戏结束时,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如负释重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两位藏民告诉了他们羚羊和藏羊的区别或是某个湖泊的名字,而是他们又成功地熬过了两个小时。

林健也和白鹏宇热络了起来。在这几年里,还没有谁能这么快和他成为朋友。不是林健不想去认识朋友,只是他已经忘了怎么去做这件事。很多时候,他遇到一个人,在问完年龄、籍贯和工作之后就哑口无言。

下午五点,林健在接到郑宇恒电话的时候愣了一下。

“你好,你有一件特快专递将于明日下午四点左右送至咸阳市渭城区空港大道雨蒙商场,请于一小时内签收,谢谢。”

林健又愣了一下,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抱歉啦,忘了回你电话。之前打不出去。”

“哦——”,郑宇恒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我给你寄了东西,明天到,地址是——”

“明天下午能去签收么?大概四点,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我给你寄了什么,就这样,我短信给你地址,白啦!”

电话挂得很急,不给林健回话的机会。白鹏宇看着喜形于色的林健,笑了笑。他在那天晚上,开始和林健讲起他的故事。

“我们也是在火车上相遇的,从上海到北京。他比我大三个月。我,其实大多情况下并不信一见钟情,不过,那次我信了。整个行程中,我们没有讲过一句话。那之后的一年里,我们也再没有见过,尽管我一直选择同一时刻的同一趟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时候,我也会笑自己傻,幻想着再次见到他。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面,我会在下次见到你时告诉你,我爱你。’。”

白鹏宇讲故事娓娓道来,很缓、很慢,却不乏力度。林健知道,回忆总是留下好的。

“我在人大,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有一次,大二开学后我们到北大去听讲座。在那儿,我再一次遇见了他。我已经把他的样子模糊在记忆里了,不过我深刻地记得那种感受。他也发现了我,他走过来,问我:‘我们见过吧!’。”

林健仔细地听着,他们两个各自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一个人听,一个人讲。困意袭来的时候,窗外已经繁星满天了。列车在铁轨衔接处撞击铁轨的声音弥散在整个青藏高原上。

“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甚至相约去旅游。我不敢有所期盼或是有任何表达,只是随其自然。有时候,我也会想,管他呢!有什么好顾虑的呢?该行动了——不过,我终究还是没那么做。我们经常到对方学校一起听课,尽管专业毫无关系。在周围人眼里,我们俨然是一对情侣,可是在我眼里,或者说按我看来,远无可能。尽管我们做的很多,的确,已经超出了朋友的定义。”

林健望着车厢顶部的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那为什么不呢?”

白鹏宇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讲:

“我们都在隐瞒,都在回避。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提出了在一起,我拒绝了。在他生日那天,他吻了我。”

车厢里的灯灭了一部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盏相互映照着,摇曳在这空旷的大地上。

“明儿早就到了,早点休息吧。”

“嗯——那个,”林健想了想:

“我手机号---15537712324。欢迎你到西安。”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各自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九点刚过,两人在拉萨火车站作别后,林健直奔机场。

郑宇恒,这个名字在林健看来除了能代表一个人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毕竟打小不识字起林健就这样称呼他,时间一久,他自然不会去赏析这个名字。林健和郑宇恒是“门当户对”的邻居,郑宇恒要早出生八个月。林健最后一次亲眼见到郑宇恒是在三年前。按他最近的记忆,郑宇恒是一个将近一米九的健硕的男孩,此外,他再也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他了,尽管这三年,他见过不少郑宇恒的照片。

林健在下午到达机场后没有停留,他等到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讲了地址。

“雨蒙商场?”

那司机一愣:

“那就在旁边呀!”

他给林健指了指方向。

林健从车上下来,他不停地看着时间,尽管才两点,他知道,急不得。他转身走到机场里的星巴克,点了一杯拿铁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玻璃窗外,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他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箱包,静悄悄地从林健身旁走过。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林健初中毕业,他从咸阳搬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一个人。他喜欢享受宁静,在一座没人的屋子里,他习惯性地得到了释放。他有一个哥哥,大他四岁。按林健的话说,不过是一个大他四岁、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他的哥哥不遗余力地继承了父亲的品性,甚至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强横,自大,虚荣,这是林健给的评价。林健从未否定过他的聪明才智,毕竟是北大的高材生。林健的哥哥叫林瑶,在林健的生活里,他早就不再把“林瑶”和“哥”扯上任何关系了。林健不想见到林瑶,这是为什么那几年他从没去过上海看望他的父亲。父母离婚后,西安的这座旧房子划给了母亲。

“做完饭记得关液化气,出门关窗关电锁门,保险!”

这句话,林健的母亲说了好几年,虽然她知道自己现如今唯一的儿子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不过,那是母亲的本能。

母亲在咸阳工作,一年难得到西安的老房子里住上几天,所以,之后的那三年林健几乎是一个人过的。房子是一座复式楼,小区在市郊的一条河水旁。经常会有几个朋友来聚上一晚,林健很享受这种生活。在初中那三年里,他从没见到过有人从郑宇恒的房子里进出过。或许这房子已经不是他们的了,林健有时会这样想。

那年七月初,一个晴朗的早晨,林健还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门铃响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他又仔细听了一下,也许是做梦了呢?

门铃的确响了,他光着脚跑了过去。

他从门镜里看到了他!

林健当然不会忘记他的面孔!尽管那三年,他的容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他们以前可是朝夕相处的伙伴啊!

林健开了门,在那个时候,林健匆忙做好的心理准备瞬间坍塌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讲话了:

“郑宇恒?”

郑宇恒看着光着脚的林健,愣住了,他们就那样杵在门口。

郑宇恒还是跟着林健进了屋子,他看了看四周,这栋熟悉的房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坐到沙发上,看着林健穿上拖鞋,走进浴室,再从冰箱里拿出果汁。郑宇恒看了一眼,是芒果汁。

林健用手随意拨弄了几下头发,盯着郑宇恒。

“我去年其实回来过,也是七月,和我妈一起。”

郑宇恒说,他弯着腰,把胳膊抵在大腿上,手里握着杯子。

“我敲门没人应,听楼下说,你们搬家了。”

林健没有说话,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和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聊天了。

“这回,我一个人回来的。”

林健一惊,他抬起头,盯着郑宇恒。

“我和我爸妈争取了好多次,他们不放心我。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否决我。不过,毕竟他们也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可以是想家了,想我爷爷奶奶了。说再多,我也不过是回家一趟。”

“不是,这还是——”林健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茶几,继续:“还是不放心。”

“不放心我?”

郑宇恒扭过头,陡然之间用一种关切的语气问: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桌子上,萦绕在拿铁上空的香气开始消散了,林健看了看时间,不到三点。他又买了一杯饮料,继续等下去,这次,是一杯芒果汁。

林健和郑宇恒在西藏玩了十多天后才回到西安。到家的那天晚上,在林健住处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仿佛找到了以前的那种感觉,但谈的东西却不大一样了,生活、学习、 情感。郑宇恒把后两者称为“青少年疾病”,每个人都要经历,但林健却摇摇头,说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情感经历。

“我——也没有过。”

郑宇恒撒了谎。

“那真——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么优秀。”林健没有继续说下去。

郑宇恒没有立即回应,他想了一会,说:

“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我不急。”

林健笑了,他突然感到一阵窃喜。这些天的相处大不如从前,但自己三年的思念没有白费,现在,至少他又见到郑宇恒了。

“你要是晚上不想一个人的话——可以和我一起睡沙发。”

郑宇恒笑了,他刚要说什么,就自己憋了回去,点点头。

第二个晚上,关了灯,他们躺在沙发上,屋里的空气很沉重,挟裹着夜色紧紧包围着他们。在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林健终于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回美国。”

他那深邃的瞳孔不停转动着,想着要怎么回答。他尽力用平稳的语气说了了一个字:

“哦。”

郑宇恒没再说什么,他在想,在思考。他听着林健慢慢地说:

“我还在西安读高中,大学应该也会在这儿。我想,我不会离开西安了。”

林健想了想,又继续:

“你知道波多黎各吗?或者说‘Puerto Rico’?在拉美,算是美国领土吧。我去年冬天去过一次,很美的一个地方。我也学了西班牙语,比如‘adiós’。”

林健突然不再说话了,屋里空空地回荡着他的声音。连晚安都没说,他就沉默了。郑宇恒心里难受,他睡不着。

林健做了一个梦:

我上课迟到了。我找了一辆自行车,穿行在马路上,载着一个女孩。

林健又看了看表,才三点十几分,果汁也喝完了。他起身,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径直走向郑宇恒短信上的地点。他在外面来回转悠了半个小时,到了机场出口。他停下脚步,听着广播播放一架航班的消息。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立定,猛地转过身去——

郑宇恒!

他向他跑来,然后一把抱住他。

郑宇恒说这是习惯,美国人见面的习惯,不过他很用力,林健身上的汗都浸到了他的身上。

郑宇恒还是林健记忆中的样子,但又有些不一样。林健个子矮了些,但差距并不明显。郑宇恒紧紧地抱着林健好久,直到林健推开了他。三年前的两个少年,成了现在的两个壮小伙子。

林健想过可能是郑宇恒要回来,不过他很快就把那想法归为不可能。他很多时候相信,一个人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这句话在很多情况下符合事实。

郑宇恒穿着灰色短裤和一件黑色T恤,那颜色最大可能地吞噬了阳光。他是那么惹人注目,他背着一个红色的背包,细汗从他的鬓间渗了出来。

林健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他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呢?

他们两个人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就是这样,他们三年没在一起过了。

他们又回到了三年前相见的地方——那两栋年纪比他们还大的房子。林健帮郑宇恒整理了他的屋子,一层层的尘灰尘封了大理石板上的所有痕迹。他们打开门时也发现,一切照旧。

“今晚还是到我那儿吧,睡沙发。”

郑宇恒想了想,他点点头。不过在收拾完屋子后,他一头栽到了自己卧室的床上,再也没动过。

林健给空调定了时,给郑宇恒盖上被子后,轻轻地关了门,回到自己屋里。

在那“砰”的一声过去许久之后,郑宇恒突然翻过身来。他仰望着天花板上熄灭着的灯,想着小时候,他们俩在学校里称兄道弟。郑宇恒年长,是哥哥。林健会经常跟着郑宇恒,他们也会一起捉弄林瑶。他记得林健曾说过,他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兄长的爱。从那时候起,林健成了郑宇恒生活里的一个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了,郑宇恒突然发现他不想再扮演那个角色了,不是因为这些年他没陪在林健身边,而是他厌倦了那种感受。郑宇恒记得三年前在机场,林健送他时说:

“我们是兄弟,不是么?”

“嗯,是。”

郑宇恒在飞机上哭了好久。

躺在床上两个小时后,郑宇恒终于睡了过去。他忘了给父母报平安,但这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郑宇恒在半夜热醒后定好了早上七点的闹钟,然后开了空调继续睡下去。

林健做了一个梦:

6月23日

我是个诗人,战争爆发了,我失去了写作的能力,很多东西都被毁了。

早上七点半刚过,郑宇恒带着新鲜的面包和果汁敲响了林健的家门。林健刚醒,还是睡眼惺忪的状态。他那单眼皮的眼在睡醒后习惯性地鼓了起来。他开门,让郑宇恒进来。

郑宇恒把早点放在茶几上,等着林健洗漱完毕,然后又看着他踩着自家的木质地板走了过来。

他们在吃早点的时候聊了起来。林健有种感觉,他们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时间侵蚀了一切,造成了一种真空感。郑宇恒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摞东西,那是几张照片,里面有郑宇恒、郑宇恒的父母和其他一些人。郑宇恒在翻看照片的时候解说着,直到最后一张——那是他打印下来的录取通知,来自西安交大:

“You’re admitted!”

“搁你这儿。”

郑宇恒对林健说。

林健在最近两年里习惯了眼神空洞。他是一个合群而又不合群的人。当他隐在自己熟识的人当中,他与别人别无二致,但他一直没有跨出那个圈子。他早就忘了主动交友的方式,往往是问完年龄、籍贯和职业后就以一个长长的“哦”结尾,之后就是哑口无言。林健如今,按他看来并不内向或是害羞,虽说初中的时候还是会被一个女孩子弄哭,但现在,大不一样了。他敢于和别人交往,只是忘了方式,仅此而已。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会一直戴着耳机,目光散射到四面八方,很难找到焦点,加之眼神空洞,很难窥探出他内心的表现。也有不少时候,林健会用恶狠狠的眼光看世界。他已经找出了原因。他是众人公认的好孩子,学习好,品性好,相貌也好。他几乎符合所有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林健也容易被逗笑,其实和朋友一起时他多是笑着的,但你很难让他开心。接到郑宇恒电话,这是少有的能让他开心的事。

下午,林健收到了白鹏宇的一条短信,青藏铁路上认识的那人。白鹏宇问林健在西藏玩得怎么样。

“我昨天就回西安了,我的好朋友回来了。”

今年早些时候,大概是四月下旬吧,郑宇恒打电话告诉林健自己被西安交大录取的时候林健也恰好刚收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林健没有告诉郑宇恒,而是把之后到达的录取通知收了起来。

最近两年里,林健的生活出了些问题,它们最大的作用就是教会了林健怎么控制情绪,当然是在一定程度上。在此之前,遇到烦恼时,林健总是狠狠地咬牙。林健学会了用那些不好的事来提升自己。他喜欢思考,他明白了许多其他人也明白的道理,但不一样的是他会去做、去坚持。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需要为他操心的话,那个人只能是他自己。他会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稀释乃至化解,用自己的不幸来提醒自己保持乐观。他喜欢打破常规,他享受挑战。在几乎所有人都被现实吓住了的时候,他却坚信万事皆有可能。他知道,一个人过分强大就难免虚弱,一个人过分虚弱也可能是强大。林健看起来很虚弱,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曾打垮他。

那天晚上,林健没有再说“陪我睡沙发”之类的话,他明白。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空调吹着冷风,他早早地睡了。

他梦到自己,三年没去过那里了。

郑宇恒在那次回到美国的当天就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这三年,他也是一个人过来的。郑宇恒分手的理由很简单:在一起没感觉。他的女朋友爽快地答应了。郑宇恒不再在他父母面前提起他的情感生活,尤其是看到他父亲在华盛顿州通过那项法律之后的表现:

“真可笑!”

他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在这三年里,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属性。他也孤单过,他明白。他告诉了一些好朋友,仅此而已。

至于林健,他从没想过如果郑宇恒哪一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应该怎么做。他再一次感觉相隔甚远。

“想继续听故事吗?”

白鹏宇在次日清晨问林健。

他正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他请白鹏宇继续讲故事。白鹏宇用语音消息发了过来。

“我推开了他,狠狠地把他撞到墙上。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把他的号码拉黑,不再去联系他。不过,他找到我的住处,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赶了出去。你也许会问我,既然喜欢,为什么要拒绝呢?你以后会明白的。那段时间,说实话,我还是很高兴。我当然也害怕在哪一次拒绝之后他会彻底放弃。同学说我那些天很招摇,只是他每来找我一次,我就会高兴一分——我看到了希望,我也有了希望。”

那天早上,林健没听到白鹏宇的另外一条消息。郑宇恒提出了一个计划。

“行啊,我们可以去北京。”林健回复,“坐火车。”

他们选了一辆慢车, 硬卧下铺。

林健总是坐火车,尤其是那些慢车。坐火车,他们能穿过黄土高原,跨过黄河,再穿过华北平原。林健写书,他也喜欢摄影。在他的故事里,旅行必不可少,但他几乎从没写过对旅行本身的感受。他只是单纯地去认识一个地方。对于这种事,他不愿意深度剖析。所以他的职业,他希望会是一个记者。这是为什么他选择了哥伦比亚大学。

出发前,他们在北京西城区订好了酒店。

铁路旁大多会有一条并行的公路。林健习惯了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条路,看它时而曲折、时而直挺,又或是看路上的车辆和火车竞速。

郑宇恒看着窗外,麻木的表情不能透露出他跳动着的思想。

下午,林健想起了那条短信。

“抱歉,我可能不应该和你说这些。”

林健试着想象白鹏宇在西藏的可能经历。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飞回了西安。

火车稳稳地驶入山里,那条公路不知道弯向哪里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隧道。人们的视野会忽然陷入黑暗,耳廓里充斥着隧道里呼啸而来的山风。他们自己的谈话声被吞噬,于是静静地等着重见光明。林健喜欢长些的隧道,在那里,他的思绪会被完全冲散,光亮到来时,他可以重新整理。

北京,林健去过很多次,不过郑宇恒没有去过。郑宇恒的父母在西雅图定了居,如果林健提议去西雅图,郑宇恒也会乐意充当导游。

火车在高原上行驶的时候提高了速度,在那儿,石缝里沉积的是颗粒极细的黄土,松散无依,风吹过,就散了。有的黄土里会长出一棵歪枣树,躯干崎岖不平、树枝旁逸斜出。林健在这种地方呆过,也许“停留过”更为确切。那是他小时候,他会俯身捧起一抔细土,倾斜着让它们从指尖划过。

郑宇恒还在一直望着窗外,他用手抵着下巴,一动也不动。他把朝向和火车行驶方向一致的位子留给了林健,郑宇恒喜欢那个方向。

郑宇恒的父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郑宇恒要回中国念大学,在他们看来,自己拼搏那么多年才给儿子创造的国际主流环境被完全无视。他们没有太多指责,一个孩子想回故乡,这样的话谁都能理解。

“怎么想当记者?不是一个作家么?”

郑宇恒扭过头,喝了一口水。

“我喜欢吧。”

郑宇恒把瓶子放下,靠到靠背上。

“哪种记者?”

“可能的话,战地记者。”

林健当然深知他讲那话的后果,但他不善于撒谎,他也不愿撒谎。他总是会直白地告诉别人他想当一名战地记者。在他第一次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时,父亲委婉却又明确地否定了他的想法,他希望他能够从政、或是进入一家企业。不过林健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知道父亲是为他着想,他看得出父亲话中的顾虑:

“记者——嗯,战地记者。”

林健习惯独立。父母在近几年几乎从来没有干涉过他的想法。一是父母离婚时林健才12岁,二是各自又成立了家庭,他们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林健会有哪些影响。他们两个这些年一直在想着怎么补偿他,但至今也没能真正做些什么。 在大儿子死后,他们在自己的教育方式里迷失了。不过,他们了解这个儿子,一个极为优秀的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认为林健太过自立,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但无论如何,林健没怎么犯过错。退一步来讲,谁又要求他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在林健看来,多数情况下,只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就对了。而这些年,他从来不需要为自己任何的一个重大决定后悔,命运总是站在他这儿,尽管林健自己并不相信命运。

郑宇恒瞥了一眼山坡之间慢悠悠地转着的风车,风大概不大。

“他们说当记者太危险,更不用说是战地记者了。不过,我想。有时候我和他们说,在我死之前发篇报道就够了。因为——额,怎么讲呢?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喜欢写东西,我喜欢摄影,这都是我用来搪塞别人的,不过这也是事实。更深的原因是,我想去经历,不是简单的旅游,我是想——”

林健看郑宇恒又看向了窗外,停下。

“我在听。”

“我想去经历、去了解。我并不喜欢每天惊心动魄的日子,但我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

“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你父母怎么办?你朋友怎么办?”郑宇恒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我——怎么办?”

他的目光随着沿线的电缆逆向向前。

“我承认,这一点我很自私。”

林健不再继续说下去了。火车还是在广阔的黄土高原上行驶着。车身一侧的山丘上出现了几株散乱的白杨,矮矮的,枝叶向上笼着。太阳还在山腰上,白杨的树叶青黄交错。

郑宇恒晚上睡去之后,林健给白鹏宇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们现在怎么样。

收到回信是很久之后,依旧是语音消息,他戴上耳机。

“我们很好,我们现在在一起。不过——额,我的故事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对你而言——你没在西藏待上一段时间真是太可惜了!我要休息了,有空给你分享我们的西藏。晚安!”

林健回了句晚安,头朝向窗户。窗外时常会有零星的几点灯火,灯火摇曳之间是林健自己深深的影子。

6月23日

我跳出车厢,在空中战斗,在空中飞翔。

郑宇恒这三年在美国并非没有喜欢过谁,他也曾喜欢上几个人,但时间一久,他就会发现他喜欢的只是那些人身上的某些影子罢了。再之后,他就不再轻易对谁有感觉了。很简单,那种感受不能持久。他也曾试着逼自己去喜欢一个人,但在他眼里,没有人那么有吸引力。他一直是一个人。朋友们有的时候会说他要求太高,而他总是笑笑,嘲笑自己运气不好。郑宇恒认为,遇上一个人要比找到一个人好。他说了,他愿意等。

散落在地上的霞光在车厢连接处若隐若现时火车驶进了车站。郑宇恒叫醒林健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车站。时间还早,他们把背包搁到酒店后慢悠悠地在附近吃了早饭,庆丰包子铺的包子。

郑宇恒喜欢计划。他在出发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仔细规划了接下来几天的行程。登长城——他把它放到了他认为的最合适的一天,也就是到北京后的第二天。那时,他想,他们既没有审美疲劳、也有大把时间和精力。他也想过随遇而安、做事随心,他们是自由的。不过,真当他们到了北京的时候,他们来前的兴奋突然都烟消云散了。郑宇恒忘了他为什么到北京,只是心血来潮?他猛地觉得吸引他的并不是诺大的北京或是京城几景,而是一种迁徙。更确切地讲,是一种逃离,从一个熟悉的地方逃离。

在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晚上,他们从故宫出来找一家饭店时,首都下起了大雨,他们浑身湿透了。躲在出租车里,他们冷得直打哆嗦,任凭发缕之间的水滑落下去。那时,郑宇恒有种短暂的冲动,不过他很快就忍住了。在夏天,也只是一些凉意而已。

回到酒店,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郑宇恒打开电视,他这次明显注意到了天气预报。林健在翻看相机里拍的照片。虽说下雨,当天天气很好,西直门附近人很多。不过,那一天并没让郑宇恒满意。天安门和故宫是郑宇恒一直想去的地方,可以说他是怀着幼时的憧憬和幻想去的。而他看到的,不过是一群十秒取照的人和一堵堵森严古老的城墙。不过那高高的城楼,郑宇恒后来想到,和他梦里的很相像。他在梦里,从地上一跃就会朝着楼顶飞去,不过每每他都会害怕自己飞得不够高,会碰着城墙掉下来。尽管如此,他从不记得自己曾摔下来过,因为他的梦总是在决定一切的时刻戛然而止。

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时不时会对今天的天气或是北京的某个地方发表一两句简单的看法。他们会讲到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那些成群结队戴着红色帽子或是安检严密的入口。他们没有谈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他们尊重它。

“其实我撒谎了。”

郑宇恒在电视播广告时说。他吐了一口气,然后望着林健。

林健转过身,又望了郑宇恒一眼。

“我不喜欢北京。”

郑宇恒开始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

窗外的车流在水幕下显得影影绰绰,很难看清楚它们的轮廓,就连它们的光芒也被无数俯冲下去的雨滴折射到四面八方。也有些雨滴碰到了窗户,风的原因吧。雨下得越来越大,很难预测它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不过,即使如此,它还是阻挡不住流动的北京。

空调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优势,难得有机会被熏风吹过,半掩的窗户就是最好的工具。屋外的鸣笛声被雨水浇灭了,再难有气势冲上这十八楼的高度。郑宇恒关了电视后,除了雨声,再也没什么了。

郑宇恒不清楚为什么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现在不再那么热络,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把他们带上了不同的道路。郑宇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林健,往往是在要讲话时否决自己。那几天的一句“喝水吗”或者是“饿了吗”,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语言。

他们第二天还是去了长城,尽管预报和现实都告诉他们有大雨。他们挺享受这种“逆天行事”的感觉,这也是他们本来的计划。当他们各自撑着伞、半身湿漉漉地登上一个又一个烽火台时,他们感觉雨下得更大了,还不时掺杂着雷声。他们没有抱怨天气,也没有拍很多照片。郑宇恒说是怕破坏气氛。雨里,长城有一种古老的感觉。

郑宇恒那天穿的T恤深蓝色打底,上面印了一个大大的“A”,和前一天的亮红色“E”风格相错。

“这种机会终究太少。”

返程路上,郑宇恒对林健说。

“有一次就享受一次啊。”

林健又接连做了几个梦,也可以说是在他每次熟睡后,梦就自己找上门来。林健在第一次成功记下梦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决定继续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自己能在对梦境记忆最深的时候及时醒来,然后记在手机上,只是事实如此。

6月25日

我去小木屋找母亲,遇到一条大蛇。那蛇在吃掉一个人后变成了一头熊。我躲了起来,在树林里跑来跑去。

6月26日

重回高中。我和好朋友杨钊跑出了学校。我们在路口找了一辆黑出租赶回家去,家里出事了,大概是有人死了。我不清楚,那里很阴暗,很沉闷。我在屋前有树的房子里见到了爷爷奶奶,他们老了。

6月27日

我变成了哪吒,和一个朋友去了石榴客栈,有两只狐狸精尾随着我们。客栈里有几个厨师,石榴仙人、乌龟仙人和石榴使者。我们用刀杀了一只狐狸,但另一只杀死了石榴使者。愤怒至极,石榴仙人(之前是乌龟仙人)杀死了那只狐狸。

林健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并不是因为那些荒诞离奇、不着边际的梦。他的梦,他并看不出什么,只是他发现了。以他的敏锐,他不可能那时才发现。

林健没有太多表现自己的情绪,对周围人也一切照旧,连郑宇恒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林健依旧每天陪着郑宇恒去他想去的地方,一起在京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时间,对于他们而言,还是仁慈的。林健希望,他们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27号,林健得到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与自己预估的成绩相差无几。郑宇恒知道后,“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事先问过林健想去哪里,尽管他还记得林健三年前对他说过:

我还在西安读高中,大学应该也会在这儿。

“学新闻,人民大学或者是中传吧!”

郑宇恒做好了准备。

林健在郑宇恒的强烈建议下去了那两所学校,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遍。郑宇恒从林健那淡然的表现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郑宇恒知道,他不希望林健在这些地方上学。他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尽管他之前费了不小功夫劝林健去看看。

他们三天后坐上火车,回到了西安。又到了林健为自己人生做选择的时候了。

之后那几天里,郑宇恒很少去主动找林健,林健在向他征询意见的时候他也总是推托。不过在最后,郑宇恒还是给出了最终意见:

“人大吧。”

郑宇恒知道自己在说出来后会后悔,但不曾想会如此后悔。他知道林健需要一如既往地优秀,他需要把自己的成绩发挥到极致。郑宇恒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做好了心理准备,为自己的选择做准备,为林健的选择做准备。

林健也在问自己,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躺在沙发上,双眼盯着天花板,目测它与双眼的距离。他看起来很平静,偶尔会揉一揉疲倦的双眼。

郑宇恒没敢陪着林健填志愿。

一天晚上,白鹏宇发来短信:

“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林健没有回答,而是请他继续讲故事。

“你确定?”

“我确定。”

“我把他堵在门外,心却是打开了。我那会儿会经常告诉自己,千万别逼我,不然我就豁出去了。你也许不明白为什么我用‘豁出去’这个词,没关系,继续听就是。那段日子,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我并不是说喜欢学习,只是我需要让自己忙起来。我成功地避免了自己去想他。不过,那么多天的封闭自己竟然完全抵不过一次偶遇。又是偶遇——我的高傲瞬间崩溃。在他面前,我故作高傲。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换作别人,人们会说这是好事,是很幸福的事,但这些话从来没用在过我们身上。坦白地讲,在一起以后,我就没在意过这些话了。关键是什么?很多人忘了两个人在一起的关键,只停留在表面。那时我们彼此喜欢,现在我们彼此相爱,这不就是关键么?我从没那么快乐过。”

林健还没听完上一条消息时,第二条就到了。

“今儿就先到这儿吧,以后再跟你讲——你是不是忘了回答我的问题?”

郑宇恒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摆弄着从林健那儿借来的相机,翻看着照片,也算是打发时间。他在有些时候会突然感觉空气好沉重,自己窒息一般。他会在天色泛白开始到晚上残霞隐去,都想着同一件事。

郑宇恒在七月六号接到一通电话,是个坏消息。不过,郑宇恒在挂断电话后有了种久违的宽慰,他已经忘了当天是林健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

上午的时候,林健来到了郑宇恒的屋子,几个凸起的痘突兀地贴在他的脸上。

郑宇恒正在床上收拾自己的衣服,他看到林健,坐直身子。

“——啊,你要回去啊!”

林健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挣扎,不过郑宇恒随之而来的一个“是”彻底打破了他所有的美好念想。

“应该不会太久,不出半个月我就会回来。”

郑宇恒信誓旦旦地说着,他的话也许起到了宽慰林健的作用。他知道自己那么在意他。

“哦。”

林健看着郑宇恒整理行装,没有去帮他。他脸上的轻松一去不返,不过他还是在微笑着,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保持微笑是他的一贯作风。

不过,这还是有些意外,林健差点脱口而出“我能去么?”。还好,他吞了口唾沫。

郑宇恒,差点也问了出来。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心猛地凉了一截,像是踩进了冬天结冰的水里。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今儿中午想吃什么?”

郑宇恒笑着问。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郑宇恒和林健开始习惯相互隐瞒。郑宇恒隐瞒了自己父亲生病的事实,但这只是其次——重要的是他隐瞒了自己的感受。而林健,他一次又一次地隐瞒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和相见离别的痛苦。也许这是成长的一部分。也许在许多情况下,他们的生活已经成了一个谎言。他们并不喜欢,但是没人敢戳破这个泡沫。

第二天,林健在机场道别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我们是兄弟啊!”

郑宇恒笑了笑,没有应声。

就这样,和三年前的夏天一样,林健在同一个机场送走了同一个人。不同的是,这次他哭了。

那几天进了伏天,气温猛地涨了不少。林健在目送飞机从水汽翻滚的跑道上走远后,一个人戴上耳机,静静地离开机场。机场外,他又看见一架正在起飞的飞机,他的意识告诉他:

郑宇恒的航班早就消失在云海之中了。

可他又有一种感觉,飞机起飞也许并不快,也许这就是郑宇恒的那一架呢?

林健在热气袭人的太阳下赶回家时已经过了晌午。身心具疲,他栽倒在了沙发上。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窗外依旧热火朝天。一场雨——林健多么希望下一场雨啊!最好是北京的那场雨——他又糊涂了,现在要是下雨,他也只是一个人了。他在度过了艰难的半个小时后又想到了白鹏宇。

“我在回上海的路上,刚过武汉,手机没电了,回去再说吧!”

林健换了身衣服,突然没了方向。

下午七点一刻的时候,河对岸夕阳正好,这种美好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林健一时找不到相机,就拿了手机直接出去了。他及时赶到了河边,只可惜手机拍照的质量并不好,水里流动的夕阳并不出彩。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林健大多会删了拍下的照片,但这次,他想了想,没那样做。

河两岸的土地上种满了菜,一块一块的。河水从它们之间的沟槽中流过。两岸立着的几把伞下放着鱼竿,鱼漂在荡漾着霞光的水面上轻轻地漂浮着。

林健又开始沿河岸向繁华中心走去,一路上,汽车鸣笛声渐渐混同路人的谈话声、商家的广播声和各式灯光一齐冲向林健,打得他防不胜防。他只有一副耳机而已,而外面的世界远不止此。他开始想,他开始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沉郁。是因为他走了么?

他的目光散射到地上。他偶尔会抬起头,用不甚模糊的视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也经常会挑弄下眉头,告诉自己:

“我还好。”

他开始计算着那十八个小时的航程。他在想着自己也许不应该那么着急,晚些打电话最好。不过,他还是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就醒了,七点刚过,他就拨通了郑宇恒的电话。

郑宇恒还没到。他在飞机上睡了长长的一觉后又打了几个盹。他突然感到很开心,当然不是因为母亲告诉他父亲生病了。他在打车去医院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件事。

郑宇恒在医院附近的商店买了水果和鲜花,找到父亲的病房。在那儿,母亲正在吃晚饭,父亲背靠着枕头。

“你爸他——肝坏了。”

母亲把筷子放下,然后站起身来把郑宇恒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就喝多了,没事儿,老毛病。”

父亲用他枯皱的右手招呼郑宇恒,让他坐他旁边,他用柔和的眼光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回家感觉怎么样?都去哪儿了?”

郑宇恒看了一眼父亲左手背上重叠着的纱布,转过头看了看母亲,说:

“北京。”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你爸要休息了。”

父亲朝着郑宇恒点了点头。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还是犹疑地走出了医院。

林健在郑宇恒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相机,又看了看最后一张合影,郑宇恒穿着绿色T恤,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O”。

郑宇恒在走之前把钥匙留给了林健,准确地说是搁在了林健家里的茶几上,随着附了几个字。起初,林健并不打算去郑宇恒的屋子,可不久之后,他突然对自己说:

万一郑宇恒忘了什么东西呢?

白鹏宇来消息了。

“在一起后,我们达成了几个原则:1,不在公共场合表现暧昧;2,不在情人节这种俗气的日子出去吃饭、逛街;3,不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们开始了其他情侣的部分生活,比如说,早上起来早上好,晚上睡前说晚安,生日一起过,闲下来也待在一起。你也许感觉肉麻,但怎么说呢?谁又不是呢?”

白鹏宇说一次一段最好,所以当天就那么些内容。不过,这对于林健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很享受在别人故事里的那种感觉。

林健试着在维基百科里输入一个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词语,然后仔细看它的注释。浏览网页的时候,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很久之后,他打了一个哆嗦,关了那网站。他开始回忆,然后将过去的种种拿来与那个词语的含义做对比。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立即去做别的事儿了。

林健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母亲很诧异,林健的学校又一次选在西安,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她的话永远只有建议的份量,她很清楚。

“过几天和我一起去看你哥吧!”

“林瑶!”林健的声调一如既往地强硬起来,“不去。”

“那——注意身体。出门关窗锁门、液化气,上保险,钱够不够用?”

......

这是一个冗长的夏天,林健在想,自己大概可以写些新东西了。他突然间多了好多灵感,并不是因为去了西藏或是北京,他就是突然多了好多灵感。郑宇恒在走之前承诺过他不会超过15天,林健当然相信他,不过对于所有类似的情况,他会设定底限,比如这次,18天。

林健收到了郑宇恒的短信,他很好。

7月9日

我住在白雪皑皑的山中,尽管一切被雪覆盖,晴天还是很漂亮,紧靠大海。

林健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郑宇恒并不好过。从那天父母的语气和眼神中,他肯定事情没那么简单,尽管父亲见他时背靠着床铺,语气平稳,但他能从他突然稀疏的头发和枯黄的脸色看出来。他当然也知道为什么父母在瞒着他,他只是没问罢了。

第二天早上,郑宇恒在主治医生布朗先生的办公室里早早地等着他。郑宇恒很礼貌,直到布朗医生关上门。

“哦,只是普通的肝病,不用担心。”布朗医生埋头整理他桌子上的文件。

郑宇恒坐下,布朗先生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文件竖了起来。

“我可以看下病历吗?”

“抱歉,只有——”

医生卡住了,他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白大褂:

“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

布朗医生在他那一大堆文件里翻来翻去,郑宇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布朗医生找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把病历递给了郑宇恒。

“太晚了。”

郑宇恒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了病历。他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房间里的空气不停地混着呼吸四处逃窜着。

郑宇恒的心猛地一紧,很难接受他看到的一切,他向布朗医生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了办公室。到父亲的病房还有几层楼的距离,他要在这之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郑宇恒微笑着走进病房,看到脸色枯黄的父亲和头发凌乱的母亲。

林健给郑宇恒发过几条消息,问他怎么样。郑宇恒说是父亲生日和同学有些聚会,会回得稍晚一些,林健一如既往地用“哦”回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郑宇恒的前女友得知郑宇恒回去后给他匿名发了几条信息问好。郑宇恒没多想就知道是她。在那天晚上,他翻到了他们以往的聊天记录,他很难想象那些也曾存在过,他也曾幸福过。不过,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最后,他给那个匿名账号发了一条信息:

又见你了。现在看来我们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避免了彼此继续受到伤害。安好,郑宇恒。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收到那个匿名账号发来的信息。

郑宇恒开始在网上搜索父亲的病,他整整一夜没睡,以致于第二天早上去看父亲时他双眼布满血丝。他趴在父亲的病床上睡了一上午。

晚上,郑宇恒邀请布朗医生共进晚餐。

“的确,”布朗先生望了郑宇恒一眼,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肝移植,但是——”

郑宇恒打断了布朗医生的话:

“这是最安全、最有效的办法,也并不危险。我看过一些资料,你知道的,从网上,成功几率很大,尤其是亲体移植,不是吗?”

布朗医生没有动他面前的餐具,他当然比谁都要清楚。他从医二十多年,已经成功地做过十多例肝移植手术了,包括亲体移植。但这又是很冒险的办法,这意味着一个家庭里有可能出现两个患者。布朗医生知道,手术的任一环节出错都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这是为什么在那十几例手术中,只有一例是亲体移植,这也是为什么郑宇恒的父母要他守住这个秘密。布朗医生的鬓角渗出了细汗。

“我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对吧!我以前就见他咳出血来。”

郑宇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决绝、果断,他紧紧地盯着布朗医生。餐厅里的音乐轻快优美,不知道是哪位小提琴家的杰作。

“还有大概半个月,足够幸运的话一个月,很抱歉。”

布朗医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时间给这个家庭留的选择并不多。

“如果在一周之内得不到配型的肝脏,抱歉,上帝也救不了他。”

郑宇恒低下头,不说话,任凭一股汹涌的热气猛地从他的胸腔里冲了出来。

“我怎么样?”他猛地抬起头,再一次盯着布朗医生。

“不,我不能这样做——他们绝不会同意的。”

“他们不会知道的,不是吗?”

布朗医生鬓角的细汗开始聚集,凝成汗珠挂在脸上。他不敢在郑宇恒面前擦拭,那汗珠就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

“我们找个最近的日子检查我的身体情况,你只需要告诉他们有人捐出了肝脏就可以。他们不会发现的。我们要在五天内完成,可以吗?”

布朗医生哑口无言,好似现在是他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他猛地发现,自己现在被这个19岁中国孩子的决心和勇气震撼了。在那个时候,他竟找不到理由说不,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被动。

“那么”,布朗医生顿了好一会,然后继续说下去:

“让我想想。”

布朗医生借口出去了好一会,大概有十多分钟。

“明天上午九点,三楼谬斯医生那里见。”

布朗先生踉跄地走出餐厅,拐角的时候,他慢吞吞地拿出了纸巾。

郑宇恒背靠着座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突然间感到无比自豪,一股幸福感也油然而生。他已经忘了布朗医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手术有风险。”

四天了,郑宇恒已经走了四天了。在林健看来,这四天要比任何四天都长得多。他把郑宇恒用来喝果汁的杯子反复洗净,放在茶几上原来的位置,然后每天数次踱进郑宇恒的屋子。在那儿,有时他会发现一只穿过的袜子,有时会看到郑宇恒散乱的拖鞋。在那些时候,他会会心一笑。郑宇恒家的彩色电视机压着多年前的报纸,墙上有几个插孔松动了。林健也会觉得自己很没趣,整天呆在郑宇恒的屋子里有些不合适,不过每一次踏进郑宇恒屋子前,他脑子里都会有一个想法:

再看一次,一次就好。

郑宇恒把自己的背包留在他的卧室里。林健很喜欢那包,看一眼的话,林健能兴奋一整天。

白鹏宇给林健发了几张他在西藏的照片,他竟然登上了布达拉宫。林健有些嫉妒,但转念一想,又自己笑了起来。

有几个好朋友结束了各自的旅游,从全国或是全世界各个地方陆续回来了。林健开始和他们聚会,开始谈论自己之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日子。一个要好的朋友生日,他们会一起去庆祝。那些天,他们会忙一整天,笑容也一直刻在林健脸上。不过,永远在曲终人散时他会再度陷入沉郁。诺大的团聚掩饰不了卑微的孤独。

林健想好了新故事的名字,就叫《太平洋》。他有想过这个名字太大或是太俗,不过他喜欢。

在那些夏天的夜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郑宇恒的日子里世界变得这么可怕。这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在和白鹏宇聊起郑宇恒时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白鹏宇说了恭喜他,遇到了自己的那个人。是啊,林健喜欢上了郑宇恒。

梦,依旧按时上演。

那人和我住到了一起,我想我们都在克制。他进入了我的梦。

那天早上,在柔嫩的阳光倾泻到林健脸上时,他是笑着的。也是在那一天,他把相机里仅有的五张合照洗了出来,用相框装了起来。他把它们挂到卧室的墙上,他的美好不容缩小。

林健又开始思考他的故事了,准确地说是在思考情节。

配型成功了。

郑宇恒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不知所措。布朗医生没有说“恭喜”,只是郑重地问了一遍,最后一遍:

“你确定吗?”

郑宇恒看了一眼布朗医生,信誓旦旦地说:

“当然。”

“那再等两天,现在不合适。”

郑宇恒提心吊胆地迈着每一步,一直到他父亲病房门口。病房里,母亲正在父亲怀里痛哭,她使劲儿捶着父亲的腿。父亲红着眼,他用浑浊的眼神看着郑宇恒,哽咽着说:

“你爸有救了!”

郑宇恒猛地哭了起来,尽管他在进门之前就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承受得来。”

郑宇恒扑到父亲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他也还不到十九岁,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孩子。他还不会娴熟地应对生活,只是渴望生命按着他的走向。

布朗医生定好了手术的日子,7月16号,6天后。

6天,郑宇恒觉得太短,他的父母却感觉太长。6天,郑宇恒不能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他还想着再见爷爷奶奶一面,再和父母回西安过一次年。他当然没有忘记他对林健的承诺,只是这一切,在他看来,一瞬间和波多黎各一样遥远。

郑宇恒和林健打电话的时候表现得很好,直到最后林健说:

“那,白啦!”

他挂掉了电话,猛地哭了出来--他从不在林健面前表现自己软弱的一面。

林健,还是从郑宇恒的电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东西。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宇恒没给林健任何消息,林健也没再主动联系他。林健的生活再次陷入灰白片段。他不仅再没笑过,而且接连做起了噩梦。

7月12日

一条蛇变成了一个人,但所有人都恨他。

7月13日

我是一个超人,父亲也是。但另一个更加强大的人想要杀我,她出现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群蝴蝶。父亲为了保护我死了。我在最后杀了那个女人,我在高高的枝桠上飞翔。

7月14日

有几个人追杀我们,我们躲开了。

7月15日

我是一个坏蛋,我偷取别人的爱,然后逃跑。他们都追我,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

林健在梦境初醒时记下这些梦,这些天里,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梦,虽然梦里多是黑暗与死亡。但只有梦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伴着他。他不懂梦,也不相信周公解梦一说,他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林健文章意境幽美,文风清亮,所有读过他文章的人都夸他写得好。但他写故事,只给自己看。

又过了一天,白鹏宇继续他的故事了。

“我们在大二下学期搬了出去,你可以称之为同居。中关村那块儿地价很高,我们不得不打零工、当家教挣钱。从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决定花我们自己的钱。还好,我们挣钱并不难。我们是和两个外国朋友合租的,他们是同学。起初我还是很抵触,但是不久之后我们就和那对外国朋友相熟了。他们人很好,对我们也很好。在那以后,渐渐地,我发现在他们面前,我们没必要拘束、也没必要隐瞒,我们就是我们。他胆儿大,这些事儿没他不会成。”

既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郑宇恒心里的恐惧逐渐壮大了起来。这恐惧并非来自手术,郑宇恒也说不清楚。他知道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已经很高了,但事有偶然,谁也说不好。郑宇恒一想到这儿就会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他在想,万一他出事了呢?

他心里猛地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他知道,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郑宇恒写了几封定时发送的邮件。他的脑子从未如此混乱。那几天,郑宇恒很少去医院,他害怕在哪一天他会突然消失。他会在每天傍晚给父母送去他们喜欢吃的食物,坐一会儿后径直回家。那儿的房子那么黑暗。

郑宇恒还是想好了说些什么。他已经不再纠结了。他在手术前一天晚上给林健打电话时林健还在睡觉,他又在做梦。

“这几天怎么样?干什么了都?”

郑宇恒竭尽全力保持气息平稳,他害怕自己会在声音颤抖时崩溃。

电话那头,林健猛地坐直身子,他清了清嗓子。

“和朋友聚会,出去玩,我很好!”

林健习惯了这样撒谎,无论是对他的朋友、他的父母还是郑宇恒。

泪水在郑宇恒的眼眶里打转,时刻准备着划过这个男孩的脸颊。

“哦。”郑宇恒吞了口唾沫,“你——你单反里,有五张合照,你看到了么?”

郑宇恒突然哽咽了起来,他把手机举得远远的。

“看到了!”林健脱口而出,他感觉郑宇恒今天有些奇怪,他的话郑宇恒没有听到。

郑宇恒稳住自己,继续:

“按日期,我意思是按日期顺序——五天后吧,五天后你再看好吗?我会在第六天到西安。”

郑宇恒慌忙挂了电话。他冲了出去,在公园里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月亮高高地浮在墨色似水的云端。公园外的马路上人车喧噪,不过这一切都被篱笆挡在外边。

郑宇恒笑了,笑他为什么这么傻。

他又给林健发了一条信息,说:

家里的事儿已经处理好了,我们不用担心了,等我。

林健跳下沙发,赤着脚走在地板上。今天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林健想。他找到了相机,想了好一会,又把它放回原处。他很少进他的卧室,所以他完全忘了卧室墙上的照片。

“只有五天。”

他对自己说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想,郑宇恒要告诉他什么。

林健的生活又充满了活力。他在半晌就喊了朋友出去吃午饭,他也没饿,只是心情好。

林健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他喜欢西藏,他曾经来过一次。他说他喜欢这儿湛蓝的河流和蔚蓝的天空,他喜欢这儿皑皑的雪山和碧绿的草地。他喜欢西藏的色调,不是都市的那种灰白。他想在这儿生活。他是个自由主义者,他不喜欢拘束。大四过年的时候,当他鼓起勇气告诉他的父母时——实际上他的父亲在他没来得及讲完的时候就狠狠地抽了他几巴掌。这都是他的母亲告诉我的。力度之大——他嘴角的血不住地流。他的母亲拼死拦住了他的父亲。在最后那小半年,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父亲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辆货车,这很常见。”

林健突然说不出话了。

白鹏宇语气异常平常,像是在转述一个不相关的故事一样。

“他的母亲,和他父亲一样反对他,但是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在毕业前,他多次对他母亲说,他喜欢西藏,他想和我去西藏。我想这是为什么他母亲最终同意我带着他的骨灰去那里。在我的包里,你应该注意过。我把他留在了西藏。”

那一夜,白鹏宇好似有讲不完的话。

“他有一个弟弟,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他说他从小对他弟弟很刻薄,只是那是他性格罢了。他对我也经常蛮横无理,但是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过,他弟弟并不接受,几年前就几乎和他断了关系。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有多抱歉,他会到处夸赞他弟弟,说他人好、学习好、长得也好,的确这样。他也曾计划过带他去旅游,他想过。”

消息到这里戛然而止,林健没有追问下去。他说了声晚安就睡去了。

这一夜,他终于见到了林瑶。

林瑶下手很重,很恶心,像是地上蠕动的虫子。我和父亲走得很小心,避免踩死它们。

林健的生活好似再次戛然而止,只有梦义无反顾地进行着。他试着总结出梦发生的条件,不过只是徒劳。

7月17日

一个老人坐在那儿,我走过去问他。

为什么你一直坐在这儿?

我在等你存留你的梦啊!

可是,我忘了。

7月18日

我遇到一条蛇,它说:

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梦想,但你也得实现一个我的梦想。

7月19日

父亲受伤后,儿子帮助父亲的敌人逃跑。父亲并不伤心,只是后悔让儿子去追杀敌人。他爱他。在一座建筑前,儿子和敌人一起逃走了。

7月20日

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太阳上。

郑宇恒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静静地仰望着各式各样的输液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宇恒的母亲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着,儿子没到,丈夫没好。

林健终究是对那些话不屑一顾,那些劝他和林瑶重归于好的话。这么多年,他从没让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林瑶两次以上,不是讲话人顾忌他冰冷的眼神,就是林健猛地起身,大步走开。谁也不能真正做些什么,即使林瑶出了事,林健也从没去看他一眼。母亲打电话小心翼翼地提过几次,他都置之不理。

但白鹏宇的话刺激到了他。

郑宇恒在手术第二天给他母亲发了消息,说是去了佛罗里达,要过几天才能回去。他的母亲舒了一口气,开始整理朋友们送来的鲜花。

郑宇恒也舒了一口气,技能娴熟的布朗医生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虽说麻药过后伤口会很疼,但郑宇恒忍得了。布朗医生在检查了郑宇恒的各项体标后高兴地告诉他,不出意外,再有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五天可以么?”

郑宇恒沙哑着嗓子,低声问。

布朗医生没有回答,他看了郑宇恒一眼,就关上门出去了。

郑宇恒只好静静地呆着,他的目光掠过布朗医生送来的鲜花时猛地有种苦楚,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静静地流了下来,由滚烫变为冰凉,再凝为泪痕。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他想林健了,他在想,要是现在林健在他身边会有多好。

那几天里,布朗医生会经常抽空来看望郑宇恒,他总会带来一些食物,听郑宇恒给他讲故事。布朗医生有时会瞪大眼睛,有时会捂住嘴巴,有时会摇摇头,但他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你应该得到他!”

郑宇恒笑了笑。他迫不及待地下地活动,做一些日常的动作。他坚信,美好生活就在眼前。

郑宇恒给林健发了消息,说自己会按时出现。

白鹏宇告诉林健,他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问他是否想继续听下去。林健想了想,给出了肯定答复。

不过,白鹏宇想了想,说再等两天。

第四天夜里,林健躺在沙发上,睡不着。郑宇恒会在第二天回来,他当然睡不着。林健忍不住笑了。

林健在白天再一次打扫了郑宇恒的屋子,把他的几件汗衫丢进了洗衣机里。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那几件汗衫就干透了。林健轻轻地摸了摸,把它们贴到自己脸上。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把它们叠好还是继续挂着,所以就一直没动。到了晚上,那几件汗衫还是挂在高高的衣架上。

林健的思想跳跃得很快,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他在晚饭后去了超市,买了几大盒芒果汁,然后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到冰箱里。他并不舍得打开其中任何一瓶,所以在沙发上躺了很久后,他倒了一杯母亲储存的干红。

半个小时后,林健已经完全入睡,以致于他没有看到白鹏宇的最后一条信息。

这一次,是文字格式:

他叫林瑶,我爱的人。

母亲在楼下给林健打了电话,让他准备下楼。车的后座放了一束纯净的百合。林健没问母亲要去哪儿,他的脑子被那条短信占据着,像是一条毒蛇在吞噬他的心脏。

他们到了那个墓园,林健明白了。

“今儿是你哥生日。”

他们在一座新立的石碑前停下,碑前,有一束素净的白玫瑰。

林健这次没有拒绝,他目光呆滞,看着母亲弯腰把百合放到玫瑰旁边,自言自语着,好久。最后,她缓缓站起身来,扑到林健怀里。

林健紧紧地抱住他的母亲,他感到母亲的整个重量都在下沉。

“所以,这里没有他的骨灰吧。”

林健说。

林健母亲抬起头,凝望着他:

“不管做了什么,你要好好活下去!”

林健回去的时候太阳已近中天,他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在午饭后就去了机场,早了一天,不过他想,郑宇恒可能没有把时差排除在外。但是这次,他终究没有等到。从航班早点到达、到准点到达、最后到晚点到,他在星巴克的角落里等了四个小时。他不停地给自己创造希望,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散、破灭。

郑宇恒在第四天出院了。那天,西雅图轻柔的阳光正好从枝叶缝隙间散乱地映到了林荫大道上,清风一吹,满地斑影来回舞蹈。

布朗医生强调过近期郑宇恒还不适合参加的活动、不适合去的场合,不过郑宇恒还是在第五天就登上了西雅图到西安的直达航班。伤口很疼,不过他没功夫去在意。

在删除那几条定时发送的邮件时,郑宇恒傻笑了好半天。

旅程开始了。

当飞机在美洲大陆上竭力飞行的时候,郑宇恒睡过去了。

这是长长的一觉。

林健在卧室里看到了那五张照片,在脑海里按时间顺序,他念着:

“T-E-A-M-O.”

他的脸颊立刻滚烫起来。在那一瞬间,他有一种致命的窒息感。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看一遍:

¨¡Te amo!¨(西班牙语,译为:我爱你)

林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捂着嘴哭了出来:

“我爱你!”

他含着泪,吼了出来。

郑宇恒猛地感到一阵颠簸,他睁开眼,飞机已经着陆了。他仰起头好一会,好让眼泪流回去。他用手机写下一句话:

如果这不是最后一面,我会在下次见到你时告诉你: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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