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

【九洲芳文.R】

  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呢?

  在这个初冬,太阳若有若无,忙完了秋天,就有了新米。在江南的农村,粮食似乎是永远吃不完的,我用陈谷轧了50斤大米,淘净了,放在匾中凉着准备做米酒.。

  今天挺闲的,其实一直挺闲,自己没觉得而已,打开电视,搬个小矮凳,把毛竹劈开,再一根根地劈成篾,就可以用来编篾器了。竹蓝竹席什么的,我的手很巧,我是很闲不住的人,我什么都要做,并且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

  电视里正在放新闻,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又挨人体炸弹了,美国在费罗杰死了20多人,今天有4架直升机被击中等等,这就是新闻,不过这样的新闻我也会做,每天巴勒斯坦以色列伊拉克,恐怖份子袭击随便蒙着,看的人一样津津有味,是真是假又当别论。这样的新闻播的时间长了,过去了,又不知道是什么新闻了,而伊拉克也好以色列也好,最终和特洛伊滑铁卢朝鲜战争一样,慢慢变成历史。

  历史的由来,是今天发生的事,是时间的沉淀,如此说来,三四十年前的我以为是新鲜的事,到现在也是我的历史。

  (69年,大狗下乡,插在我们第一生产队,大狗真名叫朱映丽,鸭蛋脸,眼睛特有灵气,按我们这里的说法叫很“活情”,爱唱歌跳舞,就是人娇贵;69年的我年轻着,很讷言,不过生产队的事,我样样是能手;其实想起来,那时才是真的闲,田埂边的草都被修的一干二净,闲时我还会做玩具,比如用嫩棕榈叶编只蚱蜢,比如用一小片竹子,削成飞机的螺旋桨的样子,中间弄个小孔,插上一根细竹,一搓,它就会旋转着飞起来,若是把细竹插在竹管里,用绳子绕几圈,一拉绳子,竹片会飞的更长久,大狗对这些很好奇。那时我帮了她的忙,也给过她很多快乐,很巧,我的小名叫小狗,或者这就是缘份,一来二去,70年春,我们就成了;来年夏天,我们有了儿子,起名郑题。现在想起这些历史,就有二点可以确定,一,我和大狗彼此了解不够;二,我们那时都没说像永远这样的词。)

  天气还是多云,我准备了大缸,洗干净了,放在稻草上,再用稻草小心地把缸包严实了,用开水温着;把晾了一天的大米放到蒸笼里蒸熟,然后倒在大匾里凉冷,50斤大米整整三大蒸笼。

  等到米饭完全冷却后,倒入酒药,拌匀了;舀光大缸里的开水,擦干,把蒸好的糯米放在缸中,慢慢地边加水边拌匀,拌匀后抹平,在中间挖了个杯子大小的孔,孔底留个几厘米高的水,最后在表面上洒上粉碎好的酒药,在缸口盖上用稻草做的盖子。

  五队的根叔这次真的快不行了,赶着去看望他。他躺在陈旧的床上,皮包着骨,已经没有了人样,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下我,张了张鱼儿般的嘴巴,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房间里弥漫着粪便的隐隐臭味,我没多待,心里有些悲哀,看,年轻时一个何等风光的人?到了现在,就这么一回事。

  不然的话,根叔会活的长一些,只怪女儿没钱,没办法帮他看病,就拖着。这个秋天他还在田里忙,江南颜市也真的怪,在田里劳动的几乎都是老人,很多做曾祖辈的人都在干活,年轻人都忙着上班或做生意,或者是根本不想在田里做事,到茶馆里打打牌混着日子。

  老人忙完了,身体实在不行,没办法了才到医院。医生对根叔家人说,住在这里是浪费钱,人没用了。

  我的生活要好多了,儿子儿媳在市都有好工作,他们有自己的汽车,有自己的房子,还非得在乡下又帮我造了新房,添了全新的家具,装了太阳能热水器,装了空调,甚至电脑,说是怕我一个人寂寞。可惜的是他们一直忙,很少回家看我而已,要是根叔的儿子在,可能就不一样了,根叔的儿子死的太早了,是75年的事了。

  (73年,李小菊下乡插在五队,一个蹦蹦跳跳的圆脸小女孩,在我印象里老是哭,也难怪,农活可不是游戏,很苦的。五队的王永华和他年纪相仿,是个很有才气的青年,那时天天往小菊的房子里串门。小菊和另外一位插队的林德华住在一起,林德华年纪要大好多,她俩的房子很好,两间都是红瓦盖的砖房,中间是堂屋。后来小菊和阿华好上的事被根叔知道了,大发雷霆,非要他们断了关系,用现在的观点,那时的插队青年就像现在的外来妹,实在找不到媳妇了才会找的,永华这么好条件的青年,若要了个插队的就会让根叔很没面子。偏偏阿华和小菊都铁了心了,就耗上了。一年下来,根叔硬不让他们见面,就没了什么结果。这阿华本来身体不怎么样,一直抑郁着,竟得了病,75年新年里走人了。)

  这以后,没人在根叔前提这号事,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后悔到什么程度,反正不可能不后悔。这一晃,竟然有30年了。现在,根叔也快和儿子走近了,这也是种历史吧?让人多少有点感慨。

  三天后,我掀开稻草做的盖子,有酒香溢出,今年的酒做的不会差,我知道,没什么我做不好的事。米本身含有一半多的水,算25斤,浸米蒸米加了10斤水,放药加了25斤水,现在再加65斤水就差不多了。这样就是一斤米做两斤半的酒,这样的酒够浓够有劲了。加好水,用尼龙薄膜封好缸口,再盖好稻草编的盖子,这做米酒的工序就完成了一半了。

  85年,大狗和我离的婚,没什么理由,合不来。她好动,我生来憨厚,这不是什么优点,手再巧,不会找钱,也不是留恋的理由。我没意见,我和她之间真的连说话都很少,她太委屈了,这些都不能怪谁,我们也都没做过什么不入调的事,并且现在想来,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有关永远的承诺。

  儿子跟了我,我一心把他拖大了,他很有出息,现在每每到乡下,带着好烟好酒,还总是要给我钱。我不需要钱,我做竹器,还帮人家装电路灯泡,帮着打零工,田里也有收入,我够花的。我也不怎么寂寞,现在高速公路做到家旁边,都嫌太热闹,乡下的绿化也好,空气清新,舒服,真的,我过的很是不错。

  新米起了,本来都是儿子开车到乡下装的,刚好我的侄子的车要到市里,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儿子了,就搭车送点新米给儿子。

  是个星期天,孙子开的门,见了我就转头说:“爸爸,立新爷爷(立新是我乡下的村名,孙子的外公住在前进村,所以叫他前进爷爷,还有就是大狗现在的老公住城里,就叫市里爷爷了,小孙子是这样区分他的三位祖辈的)来了!”我一下看到了客厅里端坐着的大狗和她的老公,我没敢看她,虽然很多很多年没看到她了。

  这一来,大家就有点尴尬。儿子急忙叫我坐,“上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只是送点新米上来,马上就要回去。”没想到大狗站了起来,说是公司里有什么事,要去一下,客气地让我在这边玩会。孙子说:“都不要走,今天是我的生日,等下一起吃蛋糕。”儿子的脸色不自然的很,“也没叫别的客人,爸你就在这里吃个晚饭,等下我送你回家。”可我坚持要回去,说家里的猫狗猪鸭什么的不喂不行。儿子他们看拗不过我,就坚持着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儿子说不是想不到您,也没准备弄什么,很长时间没见母亲了,叫他们过来吃顿饭。我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我知道儿子你在中间难做,我也知道你在两边都做的很出色,今天是个意外,我真的不在乎。

  一个星期后,我又掀开盖子,撇开酒糟,舀起米酒咂了口。酒还糙着呢!有点涩,不过已经是很好的好酒,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一次,再过段时间酒再熟点,不准有多好喝呢!到时儿子回家,要和他好好喝几杯。

  根叔死了,放在棺材里看上去好小,整个人是灯枯油尽。走的时侯,按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很热闹的,几乎叫上了所有的亲戚和乡邻。李小菊早回了城结了婚生了子,这次她也到了乡下,这倒有点意外,不过也不意外,乡下有人去时都会通知她,每次她都会回来,并且每次都会抹几把眼泪。

  这次,李小菊也掉眼泪了,很难过。大家都知道往事,就像每次李小菊到乡下,都会想起从前一样,只是谁也不会提,这也是种历史,骨子里的历史。

  在这个秋天,根叔拿着把镰刀在无垠的田地里割水稻,一把镰刀,割断了数以万计的水稻,而后面,没有年轻人;乡下已经都用一种叫做“洋马”的机器收割水稻了,年轻人很少愿意做这样辛苦的劳动,所以再过若干年,镰刀可能也会成为历史,就像鲁迅先生写到橹时,后面要加上解释,这镰刀的解释是,铁制,若新月,甚锋利,有木制柄。

  可是根叔还是在乡野的田地里做了他最后一次的努力,然后静静离开。

  又要做酒了,去年的陈酒还没喝完,我保存的很好,因为时间的关系,酒很醇很浓,儿子回家和我一起喝酒,一不小心,竟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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