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评论里说,这是一个关于善良的人被辜负的故事;也有人说这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是否善良,是否爱的热烈,我不予置评。我只想说,我看到了一个在悬崖边挣扎的孤独的灵魂,作茧自缚,把自己死死地圈在悬崖边上,最终不可避免地坠落。理发店店长对她做过一个非常中肯的评价,“她的手很巧,而且她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总是会在自己'四周筑墙',感觉她在拼命逞强。”她用自己的观念在周围筑了一道透明的玻璃墙,透过这玻璃,她看到的世界是扭曲的。她在这被扭曲的世界里拼命地挣扎,挣扎,可是挣扎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要挣脱的到到底是什么。束缚她的,是她“认为自己没有被爱”的错误观念,是她对“爱”的肤浅理解,是她对“被需要的感觉”的虚幻的追求。为此,她不惜把自己碾到尘埃里。
松子的一生可以写成一部渣男年鉴,甚至可以说她的人生可以简化成“遇到男人再被抛弃”的单曲循环。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无论是面对辱骂,家暴还是被逼去做妓女,她都能够毫不动摇,一心一意对对方好。我最开始觉得她是一种讨好型的人,一直在试图取悦别人,这源于她幼年对与妹妹与父亲之间关系的畸形认知。她误以为父亲更爱妹妹久美,于是一直在努力争夺父亲的爱,拼命学习想得到父亲的认可,“ 我从小就拼命读书,只要我在学校考取好成绩,就可以博取父亲的欢心,获得父亲的称赞,赢得父亲的认同,这是我最大的动力。因为我觉得,只有努力成为父亲眼中理想的女儿,才能从久美身边把父亲抢回来”;甚至最后被学校辞退她想的是“ 辞去教职根本无所谓,但我无法忍受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可是当故事发展到后来,当她最在乎的父亲已经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仍在讨好么?可她需要讨好谁呢?似乎她低声下气地都是那些男人们,而对其他不相干的人,她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卑微。也许曾经她确实是在讨好父亲的,可是当偷钱事件爆发,随后离家,她的讨好心理畸变到了另一个阶段。对父亲的讨好让她丧失对自己正确的认知,丧失了自我驱动的能力,她逐渐形成一种强烈地“被需要”的心理需求,这是一种来自外界的驱动,她把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拱手相让。
我发现,她所“爱”的男人无一例外地都是依赖型的人。例如能力匹配不上自己野心,面对困难精神上极度无能的彻也和龙洋一;还有经济上无能只能靠松子出卖肉体赚钱的小野寺;又或者拥有变态攀比欲的冈野。相比之下,岛津贤治算是比较正常的人了,他只是因丧偶而孤独。这些男人们对松子的依赖强烈地满足了松子内心深处被需要的渴望。在她的心里,她的价值只有通过这些男人的依赖才能体现出来。 然而面对真正出于欣赏的内敛的爱,例如赤木,松子则不会有所回应,因为她感受不到那种强烈的“被需要”的兴奋。我最开始以为松子非常在意别人的评价,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的,可是后来我觉得不是。她当妓女的时候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坐牢出来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的眼光自始至终追随着那些声称爱她的男人们,她在乎自己有没有把自己的价值压榨干净然后双手捧那些人。即便是在牢里学习理发,都只是想向岛津贤治证明些什么,这种信念强大到近十年如一日,刻进骨髓,以致于松子后期感叹不知道自己坚持做理发是为了什么。她以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态度生活,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被爱被需要的执念。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爱”这些人么?她爱的可能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记得有一个情节,泽村惠劝说松子不要为了龙洋一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为什么要跟龙洋一一起‘下地狱’”。松子却说“他答应过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爱我的。我还需要犹豫吗?即使被杀也可以,我相信他,我要跟着他。我已经没有除此之外的生存之道了。”一份足够谋生的手艺不是她的生存之道,一个真心相劝的朋友不是她的生存之道,她的生存之道是跟着一个时不时家暴的人过着东躲西藏刀头舔血的日子。这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爱龙洋一,也不是她多么高尚可以置生死于度外,而是一旦离开龙洋一,一旦没有一个软弱的男人填满她渴望“被需要”的心,她就失去了寄托,这才是她的地狱。正如小说的最后,当龙洋一最终离松子而去,当松子最终心灰意冷,决定不再让男人进入自己生活的时候,松子也彻底地失去了生活。
有一点我一直很困惑,既然是渴望“被需要”,那为什么一定是男人?也可以需要朋友呀?也许是因为“友情”说到底还是更加独立一些,双方无法做到像“爱情”那样深入对方的生活,无论心理还是生理。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当阿惠展现出面对生活顽强拼搏的惊人斗志时,松子萌生的念头是“我没有办法再跟阿惠做朋友了”。
然而松子的悲剧根源并不在于她内心对“被需求”的渴望。毕竟如果真的有一个人美心善又能满足她需求的人出现,她的结局也会是皆大欢喜的。致命的是,松子缺乏理性的判断能力,这几乎注定她这辈子碰上的只能是渣男。她对“爱”缺乏基本的判断力,她是用“语言”来判断别人“爱”不“爱”她,而不是行动。只要别人说一句“我爱你”,她可以立马掏心掏肺。即便是在她几次受到感情上的打击之后,面对龙洋一的求爱, 她问的是“从现在开始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可以吗?”,“我要相信你了,真的可以相信你吗?”这是她始终所托非人的原因。只有渣男才会贱卖“爱”。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就可以获得这么一个傻姑娘的掏心掏肺,何乐而不为?
松子唯一一次反抗男人是杀死小野寺。或许是绫乃的死给了她一瞬间的顿悟和勇气,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过后,松子还是曾经那个松子。
到此为止的松子,都是她塑造的自己,一个偏执的,渴望“被需要”的女人,一生不知何处安放,借力激流中的稻草,终被卷向死亡。这是一个以灰色为生命底色的女人。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清瘦的,无光的,放在人群中都找不出来的女人。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不光是男生,就连女生也都很喜欢她。有一个女生刚好住在松子家附近,每天一起到学校。她还为此向其他同学炫耀呢。”
“我曾经喜欢老师,好喜欢,喜欢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当时松子那庄严的美让人觉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上的。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当我知道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女人,结果和我们一样会偷鸡摸狗,真的松了一口气。”
别人的眼中,她是被暗恋的对象,是高高在上的女人,拥有这个世俗世界无法遮蔽的庄严的美;无论是做收银员,做妓女,还是做理发师,她都是做得最出色的那一个。墙外的世界灿烂无比,可松子至死都把自己锁在被扭曲的墙里,挣扎然后死亡。她或许从来也不曾知道,自己有多美;她或许从来也不曾知道自己曾经坚信的“玫瑰色的未来”其实一直都在,与她只有一墙之隔,她需要做的只是努努力打破这堵观念里的无形的墙。
小说是以自述和他述的方式交替进行的。这是我最感慨作者惊才绝艳的地方。真实的世界和松子眼中的世界从最开始的巨大反差到最后的逐渐趋同,让我看到一个人的观念可以多大程度地扭曲一个人的人生。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自证预言,意思是我们总会在不经意之间使自己的预言成为现实。一开始我觉得莫不是玄幻?要不就是扯淡?仔细想想,人的观念会或多或少左右行为,而这行为最终会影响现实。你脑海中的观念最终都会通过行为投射到这真实的世界里。松子美丽,优秀,做事有韧性,但这些都挡不住在这病态无自我的观念的驱使下,走向自我毁灭。当她下意识地将自己摆在了卑微的位置上,认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只是一种“被需要”的病态心理的时候,什么努力,积极,向上都是虚幻,她的“生存之道”变成了跟一群巨婴厮守,于是这个世界就真的让她变得卑微了,最后被一群不良少年打死在尘土里 。她从一个受人喜爱的松子逐渐变成被嫌弃的松子,墙外的玫瑰色也逐渐变成了灰色。当偶尔被人提起曾经玫瑰色的人生,也只有一句无足轻重的感慨 “是哦,惹人厌的松子这么受欢迎吗?”。
我们对自己的认知,终将成为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认知。
细思恐极。
2019.6.23
(首发于个人微信读书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