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够愉快的故事

我盯着电脑页面的病历,没有抬头,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脑部CT报告,自顾着默声读道:“谭姜姜,男,19岁……”,抿嘴一笑,心想:“19岁,谭姜姜?好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一点都不可爱。”

我再次询问:“头疼多久了?”

他答:“半个多月,接近一个月。”

我眼睛快速扫过CT上的影像,瞅了一眼报告上的文字,说:“CT检查正常。近来,睡眠怎么样?”

他说:“不好,睡不着。这一个多月,每到晚上,眼睛是亮的,心里也是亮的。”

我皱眉,转过身来看谭姜姜。他着黑色大棉袄,捂着脑袋,手指交叉地抓着油腻腻的短发,黑着脸,很疼的样子。我说:“近来,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很大么?”今晚的夜班病人少,索性聊聊天,打发时间。

我指指一旁的凳子,说:“你坐。”

他犹豫地看着我,我咧嘴,似笑非笑地说:“急不得。看样子是神经性头疼。”

他拉过凳子,坐了。

我问:“应该是长时间地情绪紧张、焦虑所致。你这么小,最近精神负担很重么?”

他答:“没有,我是精神压力有点大。”

我百无聊赖,看一眼CT片子,看一眼他,说:“如果我问你‘有没有钱’,你是不是要说‘我没钱,就是比马云的钱能多上一点’?”

他“噗嗤”笑了,双手把凳子往我跟前挪了一把,说:“医生,那我怎么办?”

我见他无意识地把手从头上拿下来了,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一只手玩着衣服上的拉链,我扶一把眼镜,说,“这会儿有没有好一点?”

他转了转眼珠子,咬紧嘴唇,认真点头。

我说:“你看,你只要笑一笑,就能缓解。”

他看着我,想了想,说:“我好像一生气就头疼。”

我低头一笔一画地开处方,眼睛的余光瞥见他认认真真思考的样子,暗自好笑。我忍不住要逗个乐子,说:“我给你开些药,你先按时吃着,不过治标不治本,你要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如果……三天后症状没有缓解,你得挂神经科。”

他一听眉毛都乐弯了,问我说:“医生啊,你说我这是神经病么?”

我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是神经性病症。”

他自己在那里一边乐呵,一边两手双管齐下地把玩那只拉链,我在心里“啧啧”道:“嗨,到底是小孩子呀,能有多大的烦恼!”

我把处方拿给他,说:“交费,取药。”

他拿在手上,凑近了看了看问我:“这样就好了吗?”

我说:“服药期间,保持情绪乐观,不要动怒,神经性的头疼反而不好弄,药物是辅助,主要靠静养!你还这么小,别把自己搞成习惯性头疼,到时候神经科也不用去了,得挂精神科。”

他“嗯嗯”地答应着出去了。

我用手抵着头,突然有些疲累。

“医生,我头疼厉害的时候就想吐,正常么?”

我转身见他探着脑袋在那里,笑笑点头,一时想不起怎么跟他解说,好在他没有再问,吐了吐舌头,走了。

我回身过来,用鼠标胡乱点一点他的病历,低声念“谭姜姜”这个名字,很慢很慢地发问:“19岁,能有什么愁心事?很疼么?怎么会疼到想吐的程度?”

我摇摇头,不想了,不想了!我要把自己修炼成一棵树,不想不怒,不悲不躁。

(一)

这天,病人多,络绎不绝。一上午脑子里就像打仗一般,加上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从玻璃窗户打下来,因为是冬天,日头也不烈,但缠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整个人就压不住的烦躁。

当他排队进来时,我很是意外地看了一眼,他捂着脑袋,自己在凳子上坐下。

彼此沉默了几秒钟,我点开他的病历,如常询问:“怎么样?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当然,这是一句废话。

他摇摇头,算是回答。

我这才发现旁边多了一个女人,看年龄不像母子,像小姨或者小姑之类的。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我就像做了贼一样心虚开来,生了许多的不自在。

我说:“上次该开的药给你开了,该说的也给你说了,你这没有好转,我这里也就能给你开些安神的药……”莫名其妙地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起话来有些无与伦次。

他还是不说话,坐在一旁“嘶嘶”地吸冷气,看上去真的很痛的样子。

女人终于按捺不住,激动地说:“前天我们也来过了,不是你的班,你没在,就回去了!”

我听着,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姜姜,你想干什么?”她忽又不跟我说了,转而欠身轻轻扯了扯谭姜姜的衣袖询问起他来。

我鬼事神差地不会发问,也不知如何答话,心不在焉地浏览电脑页面上的病历,时间走得太他妈的慢了,心里无故地百味杂陈起来。

他揉搓着自己的头发,也不看我,声音颤颤地说:“好疼好疼,我要怎么好?”

我停了停,想说“你去挂神经科”,终是没有。我说:“要不,你办住院……住院观察?”

我乱了,我知道。

也许是这个凌厉的女人,也许什么也不因为,我就是突然——乱了。

他顿了顿,朝着女人的方向说:“那,那就住院吧!”女人欲言又止,然后说:“那,住吧!”

(二)

冬天一点点地过去,脱去厚重的冬衣,清爽的感觉就像大病初愈般畅快起来。

我奇妙地活回去10多年的感觉。快乐来的简单,还多。

我推开病房,他抬头,冲我莞尔一笑,然后收了手机放在一边。我看着他笑的模样,有种看到一个思春少女的错觉,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我说,“唉,手机有那么好玩吗?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孩子,小孩子呀!”他不服气地说:“我懂,我记着呢!我有分寸,就玩一小会儿呀!一个人要么躺着要么坐着,我无聊嘛!”

我摸一摸他的头皮,按了几下,指腹游走,轻轻地捏一捏,压一压,事实上这么些个动作都是多余的,但仿佛一道必做的工序,一日三次。我一如既往地悉心询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说,“好多了,这几天都没在疼了。”

我点点头。

有些艰难地说:“嗯,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出院后……自己注意,不要不高兴,不要……心情不好,不能生气,不能熬夜……”

他两眼闪亮亮的看向我,笑着问我:“是不是要戒哀戒喜,戒嗔戒恨,戒忧戒思,戒爱戒惧?”

我被逗乐了,由衷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说:“阁下好才华,我要点赞!”

谭姜姜故作严肃道:“请叫我‘八戒’!”

(三)

是夜,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渐渐地慢了。灯影绰绰的街道,微风轻轻吹起,好似拂来一阵忧伤兀自弥漫开来,一点落寞,一点无奈。

我32岁,女,未婚。

这么些个年,白眼也好,规劝也罢,一个人,一座城市,就那么嬉皮笑脸地滚过一个年连着另一个年,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学生时,喜欢有一个哥哥,想要一种维护,会爱上一个男生;毕业初时,希望有一个大叔,因为没有安全感,会喜欢一个男人;然后某一天开始,发现我独自就能护自己周全,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有各种安全,样样齐全周正,“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突然停了,“爱”这种能力也登时崩坏了。

七七八八地回忆着,盘算着,借着路灯打下来的光,看着影子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压扁,稍觉难过,索性散步一样地踱着回家。

“猴哥,和你商量个事?”谭姜姜用微信喊我。

我点开,输入:

“八戒,你说。”

然后又补了一句:“除了天上的星星,你要什么,哥都答应。”

他很快发来一个哭脸的表情,说:“想问你借点儿钱。”

我回了一个字:“借。”

再发一句:“哥会亲手给你画一堆的毛爷爷。”

是的,聊着天的时候,我心情愉快。

钱不多,小几百块钱。但他执意约到我第二天回去上班的时间过来取现金。

抬头,深邃的夜幕,还亮着几颗星星。这会儿,我想找个人讲讲他原本没必要而来住院的这几周的事情,很琐碎,但我好生喜欢。

第二天。

问诊的人,天天有,天天多。

心里惦记着事儿,身体坐着,分分钟都过得焦灼万分。好在今天还算太平,没遇到需要开肠破肚的,我一边看病开药,一边脑子里想东想西地闪现谭姜姜的种种。

我不经意地回头,刚好对上他笑容明媚的脸。之前也没留神,他就这么突然从天而降地出现,我不禁恍惚——然后,一笑而止。

坚持诊完手上这个病人,我示意助手暂停两分钟再叫号。我缓缓扣好笔帽,伸一伸腿,拉开身边的抽屉,取出预备好的钱,也不说话,看着他近身前来,递到他手里。

他拿了钱,也不走,问我要手机,我想也不想,拿起桌上的手机给他用。我静静看着他拍了照片,又拿我的微信发到他自己的对话框里,我轻笑一声,问:“干嘛?”

他一边倒弄,一边答我:“我怕我自己忘了。”

我说:“好吧。”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手机,重新放回桌上。

然后,互相沉默。

他再次拿走我的手机,说:“猴哥,和你商量个事?”

我说:“八戒,你说。”

他说:“我能不能拿你手机打会儿游戏?”

我笑了,除了笑,我的生活居然变得幼稚,我也不知道什么情绪合适,我摊摊手,说:“你玩吧!”

我对助手挥挥手,示意继续叫号。

我能感觉他主动退到了我的身后站着,我也没帮他找坐的地方。这种距离,我很喜欢,既然这会儿我的心里已经这么开心,做什么都多余了。

一直耗到我下班,谭姜姜高高兴兴跟我再见,然后他自己走掉——留下我,整理东西,下班。

(四)

后来,谭姜姜成了这里的常客,偶尔看病,也没大毛病,头疼脑热,着凉感冒,或者闲的没事也就过来转转。病人多了,他就站在我身后打游戏,少了,就坐下天上地下的聊会儿。常常比较容易尴尬的是,两个都不健谈的人,碰上冷场,就各自沉默。

这天,前一个晚上的夜班加今天连续三台大手术,回家饭都懒得吃,撕掉衣服,套上睡衣,拉过被子,睡。

迷迷糊糊听见微信提示音,我睡眼惺忪地翻开,是他的消息“猴哥,猴哥,你今晚值班不?”

脑洞里飘过一万把“值锤子”,但手上还是回了一个:“值吧。”

我闭着眼睛洗脸,刷牙,除了这两样,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行为能强行把自己从睡梦里揪出来跑去值夜班……但,没有不情不愿。

我去车库取车,又认为自己状态欠佳,不宜开车,坚定非常地折身出来,打车。

医院这种地方,待久了,惜命如金——别人是不是,反正我是。

我没去值班室,径自回科室坐着。他到后就去值班室找我,然后他就那种我也理解不了地等在那里,也不联系问我到了没有。个把小时过了,我去洗手间,一个小护士随口一提说值班室有人找我……

我过去带他过来科室,一路上,他跟在我一旁,低头走着,那种笑眯眯的样子,整得我心里毛毛躁躁的,我疑惑地看一眼他,再看一眼他。

待他坐下讲话的时候,一股酒气冲上来,我就明白了,也自顾着笑了。酒后百态,有人不停说,有人不停哭……谭姜姜,该是属于——不停笑的。

我废话一句:“你喝酒了?”

他笑,然后点头。

我说:“喝茶吗?”

他说:“好。”

我说:“你不能喝茶,酒后喝茶伤肝,伤心。”我接着补充说:“不是那种伤心,是对心脏不好的那种伤心……嗯,也不准确……意思就是对心脏不好。”

他敛了笑容,搬了椅子坐在桌子前面,吸了吸鼻子,拿过桌子上的空杯子,双手握住,抵着下巴,独自安静地看着桌面。

算不算又是一个冷场呢?我见状,无奈地笑笑,我说:

“那个,八戒,哥出去一下,你自己发会儿呆。”

他木木地对着我翻了一个白眼,“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大晚上的,这年月,光景好过了,小摊小贩反而是“自由下班族”,这会儿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好不容易逮着个正要关门的小店,求了半天才愿意放我进去,我挑挑拣拣寻到两个平整的橙子,老板特不高兴,我掏了10块钱,高高兴兴地跟他抱歉,然后再买上酸奶,走掉。

等我回去,他姿势都没换,还就那么坐着,看我进来,回头轻轻一笑,继续转回去坐好。我在一旁坐下,把酸奶递给他。

他说:“谢谢。”

我没答话,因为橙子这个东西,很多人都爱吃,不过生生用手指头剥皮吃肉,估计郁闷的感觉,大家都很熟。

但我想剥一只橙子,给谭姜姜吃。

即使从医多年,即使手术无数,但动手能力极差的奇葩医生,也是有的,比如我。我一点点地抠,一点点地抠,我也问自己:“这居然是我第一个给他剥橙子的人?”

我把“脱了精光”的橙子递过去,我说:“来,吃个橙子。”

他说:“猴哥,和你商量个事?”

我说:“八戒,你说。”

他说:“我想看会儿电影。”

我说:“看,一起看。”

电影讲的啥,我没看进去,只记得名字是《绿巨人》,因为看到一半,神奇般遇见停电,出了影院,我们互相走丢了,各自回家。

(五)

荏苒的时光里,意外掉落的星光亮了我的前路,我爱极是真,可我的日子一切如旧,依然过得不温不火,不急不徐。

这一辈子,生时,非我所愿,但既然生了,那就活罢!别人怎么活,我不作探知,但我的一生恐怕也就解这一道题,题目是:我。

生而俗人,也就懂得怎么取悦自己。

比如:爱我所爱,要我所爱——偶尔运气差,停在爱而不得的路上,动个情,伤个心。

我在微信的朋友圈写道:

《遇见你》

你像风,

必定是那和煦的春风。

春风日日轻轻拂我面,

脉脉织情网,

我缚无可逃。

你像光,

必定是那潋滟的春光。

我望过去 看上一眼,

春光是快乐的春光,

灿若桃花的笑靥,

阳光及不上的明媚。

你像梦,

必定是那静好的春梦。

春梦落入孤冷的长夜,

我愿如此耗尽生命:

睡觉、做梦,

梦里见你。

你这样和我遇见,

我迷路了,

除了追你逐你,

我无处可去。

(六)

事实和诗的区别是:我完美逃跑。

那天,谭姜姜微信找我,千年不变地开场白:“猴哥,和你商量个事?”

我发四个字过去:“八戒,你说。”

他发过来,“晚上我想看电影,可以不?”

我顿了顿,撸了撸耳朵,捋了捋刘海,我问:

“你醉了么?”

他说:“没有。”紧跟着发来一个笑哭了的表情。

我说:“欧,你没醉,那我考虑下。”

我决定对自己再好一把,和他一起去看完了那场没有播完的《绿巨人》。

他说他的头好利索了。

我说:“恭个喜。”

我说:“以后,你再用不着我了。”

我说:“听说你要走了,是和那个女人一起?”

他说:“除了这么选,我没别的路了。”

我想说:“不是,不是没有别的路,我的一整个世界愿意为你而备!如果不够,我陪你在这个世上争抢也好,斗勇也成;甚至你可以站着别动,我去披荆厮杀。”

我想说:“别走,你才刚来。”

我想说:“我不许你就这么走掉。”

我想说:“你不能突然就要消失不见,我没准备好。”

我想说:“春天刚醒,我刚来,你就要走的样子。”

(七)

其实,他的头发也不是每一次都油腻腻的,比如那天:夜幕漫铺而来,微醺的灯光里,梳洗干净的他,肥皂和体味相投,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垢好闻的味道。我贪婪着深深呼吸一次,转头望见他略显孩子气的面庞,精致而棱角分明,英气的眉毛,坚挺的鼻翼,对着我说话的时候,一开一合的双唇间时不时露出一排整洁白亮的牙齿,配上两颗俏皮的小虎牙,说不出的俊美和温暖。

那天,我说:“走好,不送。”

(八)

我用一生给光阴讲故事,光阴却再也不肯送他来问我一句:

“猴哥,和你商量个事?”

我逃了,故事停了,悬崖、深渊也不存在了,我把“我”这道题目做成了皆大欢喜的答案。

我说:

我爱上漫漫的长夜了,

梦能送我去一个地方:

摇曳的绿树、叮咚的溪流、金子般的阳光

背手而立的你,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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