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生于当地的大户人家,排行第五。因一颗痴心全用在退伍归来一穷二白的父亲身上,便顾不得什么门当户对,毅然冲破阻力屈身“下嫁”给父亲。于是他二人走上了甜蜜而又辛勤的营造小家之路。
外婆的绣功非常了得,鸟兽花草虫鱼,尽可入了她的各式针线,在锦巾布匹上游走奔跃,栩栩绽放。母亲的绣功得至外婆的真传,但母亲往往自愧不已,说是没有及得外婆的三分技艺。但我童年时候,深受母亲所绣的物什濡染,甚是引以自豪,常在小伙伴面前炫耀。
母亲嫁入夫家,真正是丢掉了闺阁习性,晨炊星饭。乡村的田埂地头,总也会看到那扛了锄耙提了竹篼的娇小身影。人都说父亲娶得一个好媳妇,贤淑有礼,持家有度。母亲在我们几个孩子心中,亦是加分项颇多,一致认为母亲善良、谦恭、温柔、美丽、慈穆、勤劳,母亲情结尤其浓厚。
原谅我迟迟不进入正题,实在是这个话题能引起很多的故事。前面提到母亲的绣功,不得不牵扯出来母亲对野花的那一段“旷世之恋”。
2.
母亲外出劳作时,常常会在路边田边地边不经意冒出的野花旁流连甚久。小时候跟在母亲后面,深深领略了母亲对野花所行的那长长的“注目礼”。
最初我是不清楚她在那里时而弯腰时而半蹲时而侧身到底是在干嘛,也不明白她时而微笑时而错愕时而惊诧到底是所为何事,直到随着她的视线下移,才知道她发现的不是花蝴蝶,不是毛毛虫,不是菜花蛇,而是一丛小野花,顿时大翻白眼,大跌眼镜。甚至母亲还趴上去闻闻嗅嗅,仿佛要摄了那花魂去。
看她那专注的样子,我的小脑袋瓜子就转不过来了,不就是一常见的野物吗,有什么好瞧的呢,能瞧出个什么来呢。“妈妈,这花会被你这个大家伙吓得掉了下去的。”“妈妈,这花被你这样看,定是害羞了。”我如此质疑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去干活呢,妈妈?”“我可走了啊,可不等你了啊……”我也会等得有些不耐烦。
我有时也会在一边偷着乐,有时还会突然去拔了那丛花,在她的眼前故意甩了几甩,不顾她的低声呵止,丢个老远,然后跑开去。除非到得一处遇到那些特别好看特别鲜艳,或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野花,我便也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跟着母亲瞧个没完,然后还突发奇想问这问那,诸如“它晚上睡觉脱衣服吗?”“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太阳晒着它热不热?”等等幼稚的问题。母亲大概是认同我的童真,还在一边饶有兴致地回答我。
现在想来,母亲那是细细地在欣赏每一朵花的颜色结构,在观察每一片叶的脉络纹理,在审视每一株植株的比例形态。要将一物印在脑海,烙于内心,大抵是有这些程序需要努力一一去经历了的。
家里有一些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陶瓷花瓶。母亲也常常带回些山桃花、百日草、狗尾巴、野草莓花、黄度梅等,随意配些树枝,野趣十足。
童年的时候因着母亲对野花的偏爱,也便增加了许多乐趣。跟小伙伴一起去山上玩,也会带着大家对着一种野花评头论足。几个小脑袋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还会给它们乱取各种名字,胡编各种故事。也会采来它们,并搬来石块等等垒成花园城堡。
3.
那时,父亲时不时外出做些小生意,家里面便由母亲全权打理家务俗事。除了侍弄地里的庄稼菜蔬,照顾我们几个顽皮闹腾的孩子,母亲闲下来时便是搬出她那硕大的工具筐,开始了飞针走线。因了母亲的闲暇纹绣,家里原本光秃秃单调的一应物品,皆摇身一变,换了模样。
搭在箱子和柜子上的那些遮尘布,恰如其分地点缀了地黄、打碗碗花、鸡冠苋。素净的窗帘布上有了开着紫蓝紫蓝的花朵的诸葛菜。野蔷薇、野菊花、野风信子跑到了枕套和被面上,就连蚊帐上也有少许婆婆纳。椅子垫、鞋垫、汗巾、布鞋面等等无不是那些野花长久不凋的理想之处。
最有印象的是我的花手帕和花布鞋。那时候女孩子家身上流行揣一条手帕,用于擦汗抹泪等等。我的手帕全是妈妈手工制作的,拣些各色纯棉布头,洗净,缝成豆腐方块形或者玉瓶形或者花瓣形或者椭圆形,然后在上面绣上黄鹌菜、山马兰、山龙胆等,原滋原味,自然十足,我大为喜爱。这些手帕美丽雅致,独一无二,村里的女孩儿都羡慕得很。至于花布鞋,也是母亲全手工制作。纳鞋底,做鞋面,鞋面绣上野百合,缝合,订鞋扣,一双柔软舒适漂亮的布鞋便呈现出来。我穿着布鞋,奔跑穿梭于乡间蜿蜒的小路上,留下了很多快乐的回忆。
4.
后来,母亲随了父亲来到城市生活,忙于工作,更忙于照顾我们、照顾家庭,便疏了绣艺远了野花。
记得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曾经那么喜欢野花。她说,那些时候除了辛苦操劳,还认为必须为生活找些情趣,便留意起了这些野外自生自灭的花,这些便是母亲眼中活得自在潇洒的美丽尤物。可以想见,母亲路见那些野花,该是疲累生活中多么惊鸿的一瞥,该是孤独之际多么美彻心扉的暖流!那些野花若是有情,当知它们为母亲所如此痴爱,当知它们曾常开于母亲的心中。
可能母亲本身正像极了那野花,入得了乡,随得了俗;淡然于沃土,安然于穷壤;耐得了喧嚣,承得起寂寞。任你是富庶平川,还是荒郊僻野;任你是通衢大道,还是山间小径;任你是河畔溪谷,还是悬崖陡坡;任你是众人瞩目,还是弃之蔑之:该妖娆时如期妖娆,该芳香的依然芳香,迎着阳光,一路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