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读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康复的家庭》和《宽松的纽带》。这是两本散文集和《在自己树下》同属一个系列，是记录以智障儿子大江光为中心的大江家的生活琐事的。
其中很多细节，让人感慨颇多，几欲落泪。
然而最让我感慨和唏嘘不止的，不是作家对那个残障的儿子有多好，恰恰是他对这个儿子“不好”到想要放弃的时候。
文中讲道，儿子出生时，头盖骨有问题造成脑组织外溢，经过手术才得以存活下来。当时给大江光做手术的，是日本一位著名的脑外科医生森安信雄，这位医生自始至终都有精心地照料大江光，是他们全家的“心灵医生”。
森安信雄去世后，森安夫人把森安生前日记中关于大江光的日记复制了一份送于作家。
第一页是这样的：这位年轻的作家经过一番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同意为儿子做手术。
大江健三郎表示读到这段后非常震撼。实事上当时的情况是，不做手术，大江光可能马上死，做手术的话，大江光会活下来却有可能终身残障。
换做这种情况，谁都会犹豫吧？医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儿，并不带评判地记录下来。
大江健三郎表示当时的犹豫让他“感觉抬不起头来”，然而正是犹豫不决之后的选择让他感到了重生。
放弃，整个家庭就不会背负那么多烦恼，不放弃，则有可能一辈子照顾残障的儿子，哪怕他们夫妻白发苍苍，自顾不暇。
最终作家选择了给儿子作手术。因为虽然放弃手术虽然看似轻松很多，心却一辈子都难安吧。
还记得当时轰动一时的富平妇产科主任贩婴案吗？其中一个细节，让我印象特别特别深刻，那位主任贩卖的好多婴儿都是她亲朋或者亲朋的亲朋，也就是说，都特别信任她，她是怎么把这些亲朋的孩子弄到手的呢？她说：你小孩儿虽然活着，但是有先天性疾病，很严重，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对家庭来说，会是一辈子的拖累，我给你找个人，帮你把孩子处理了吧。
当一个你信任的人，她又是医生，对你说这种话，你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只知道，通过这个方法这位妇产科主任取得了好多婴儿的“处理权”，并将他们贩卖。
我们在谴责这位产科主任丧尽天良、毫无职业道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无辜的孩子的悲剧其实与父母的“放弃”有极大关系呢？后来这位产科主任滔天大罪被揭露，不就是因为有一对年轻夫妇比较较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吗？
大概是五年前吧，我认识的一对年轻夫妇生下了一个先天性失聪的孩子，安装人工耳蜗需要25万，他们结婚才一年多一点儿，房贷尚未还清，以这对夫妇的经济实力根本没办法带孩子去做手术，他们家有位比较有权势的亲戚表示可以帮忙申请一个公益组织提供的免费人工耳蜗，申请下来的机会很大，但是需要等。
但这对夫妇没有等，他们举债给孩子装了一个人工耳蜗。这位有权势的亲戚知道后非常生气，觉得这对夫妇太沉不住气，太不理智了，毕竟25万不是一个小数字，有免费的机会，为什么要掏钱呢？
孩子的妈妈有一次和我聊天，说每天都在为孩子听不到声音焦虑，对他们来说，早让孩子听到一天声音，心就会早安一天，这种焦灼之情，那位有权势的亲戚恐怕是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吧？
在《康复的家庭》中，还有一篇叫《同情之心》的文章，也讲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文章是这么开的头：在这里把这些都坦陈地写出来，需要勇气，一种近乎悲戚的勇气。家里人，尤其是我，有时会按捺不住对残疾儿子的火气，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有一次作家和妻子吵架，便带着儿子出去逛，大江光那时五六岁吧，来回在一个通道上跑，和他讲道理，他还是固执地要在那儿跑。于是做父亲的突然产生一种不负责任的情绪，干脆松开儿子的手，一个人去新书专柜看书了。
等他情绪平复再去找儿子，儿子当然已经不见了。这下作家才彻底惊慌失措，各种恐惧的念头在心底徘徊：孩子丢了，还是出了车祸甚至发生了其他不幸？找到孩子后，一向不懂事的孩子，一直紧紧拉住爸爸的手，不肯松开……
作者回忆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恐怕一辈子会不安心，整个家庭也会随之破裂。
作家又一次提到这种感情，心安。
有时明知道自己在做傻事，可还是要做，因为不做,就不会心安。
作家还讲了自己儿时发生在村子里的一个故事。
村里有一家的男主人，常租船把牛贩到大贩去卖，这在当时是违法的。有一天深夜，小船装了好多只牛，风大浪大，小船一夜都没回来，这家的妻子便四处借钱，打算天一亮坐着货车去找丈夫。那时大家都很穷，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便聚到一起，帮她凑钱，其中也有作家的妈妈。
那时作家尚年幼非常不理解这种行为，明明丈夫在大海中翻船的可能极大，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去找他呢？更何况，他明明做的是违法的事情啊。实在忍受不住便去问了妈妈。
妈妈是这么回答的：他干的那个活计是很愚蠢，可是他不这么做，也许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了。他也许正在和牛在大海里漂流，他老婆不能不去找他吧，借的债慢慢还就好了。
妈妈说了一大通，唯独不提“死”字。善良的妈妈可能和那个急欲寻回丈夫的女人一样，只要存在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吧。
普通人一定猜到了其实那个女人的老公已经死了，甚至连尸体也不会找到。可是我们还是要去寻找，哪怕借债，哪怕付出更大的代价，否则一辈子怎么会心安呢？
有时明明知道家人得的是绝症，在医院一天四五千块钱是烧钱，我们还是要烧。
就像那些丢了小孩儿的父母，不惜辞去工作，一边乞讨一边寻找孩子，人海茫茫，如同捞针，可他们就是不肯放弃。
因为放弃比寻找还要难啊，一旦放弃，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啊。
是的，爱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理智。不仅仅是为了心安，还因为我爱你，不管什么结局，我们都想竭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