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

文|何可

摘要:春儿姓徐,全名徐春枝,人呼春儿。每当她家有一点新鲜蔬菜,她便高声叫道:“学生,过来拈菜吃!”

“春儿”,乍一听,小姑娘的名字,但我笔下的春儿已是一位耄耋老人,是我插队时的邻居。

听说乐自路要从我们插队的地方穿过,那美丽的江中小岛即将成为乐山港的码头。正月初六,天气有些暖意,我和几个朋友骑车到乡下去看一看即将消失的村庄。没有想到,这次下乡,竟然看到了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春儿。

作者站立的地方是从前的渡口,对岸是老岗坝

我们当年住过的地方已成为废墟,正在感叹唏嘘,一个矮矮的老太太迎面走来:个子小小的,皱皱的脸小小的,浑浊的眼睛小小的,无牙的嘴瘪瘪的,身着旧旧的棉衣。看到我们她裂开嘴笑了:“政委。”叫我同伴的绰号。她是谁?我在记忆里搜索,没有印象。我的同伴却笑嘻嘻的指着我问她:“你还认识她吗?”老太太打量我一眼,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一瞬间,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打开了,我脱口而出:“春儿!”又仔细看她,真是春儿吗?

春儿

然而,村庄已不是昔日的模样,春儿更不是昔日的模样了!

春儿姓徐,全名徐春枝,人呼春儿。我记忆中的春儿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中年女子,身材不高,圆脸,大眼,特别爱笑,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显出数不清的皱纹,突出的牙床暴露无遗,甚至可以看到乱七八糟的牙缝里塞的菜叶。我猜她年轻的时候也美丽过,但我认识她的时候美貌已经离她而去,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尽管如此,那时的春儿是一位纯朴、善良的女人。她的丈夫叫泰顺,在村里属泰字輩,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人称三娃,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三娃叫什么名字。全家都非常憨厚老实,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不会搞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家都很穷,她家就更穷了。

我们是知青,理所当然的住着生产队的房子。她家穷,没有房子,也住生产队的房子。我们两家门对门,中间是屋子的中庭,是生产队的养猪房。我们住的都是偏屋,都在门口做饭,灶台与灶台就相隔几米,各家吃什么做什么都一目了然。她家只有中秋及过年能吃上白米饭,其余时间都在艰难熬日子。一年四季他们的锅里都是五颜六色的,每顿轮换着煮红萝卜、白萝卜、青菜、厚皮菜一类的时令菜。菜煮熟以后,就拿玉米面撒下去,搅一搅,放点盐,这就是他们的主食。早中晚没有什么区别,桌上放一大碗泡菜,各人盛一大碗玉米粥,围着桌子希里呼噜的就吃起来了,好的时候也有干的窝窝头就着菜汤吃。

每当她家有一点新鲜蔬菜,她便高声叫道:“学生,过来拈菜吃!”那时候全生产队的人都叫我们学生。若逢生产队分了新豆子,她家推豆花,一定会盛上一大碗端到我们桌上,还不好意思地说:“我家的蘸水没有红油,不好吃,你们将就吃点。”好像贫穷是她的过错。那时候,乡村没有电,漫漫冬夜难以打发。晚饭后人们就拿分的丝壳啷花生(丝壳啷花生是不饱满的花生,好花生要拿去卖了换油盐酱醋)用沙炒了吃,边吃边聊混时间。春儿家要炒花生总要事先告诉我们,叫我们也拿一些来搭载着炒:要香就大家一起香嘛。她也常常到我们屋里来,听我讲一些小说里的故事,听到悲惨处,陪着掉眼泪;讲到高兴时,她会裂开满嘴的烂牙嘻嘻的笑。有时候故事结束了,她还意犹未尽,天真的穷追:后来呢,后来呢……直到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始知故事已完,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她常常看着我们说:“你们城里姑娘好漂亮啊,不要到我们这里来磨粗糙了!”

我和她做邻居两年多,后来派到学校去教书,就搬到学校去住了,与她的交往渐渐稀疏。再后来调工作读大学,结婚生子,忙于生计,竟把善良的春儿忘了。

眼前的春儿矮而瘦削,枯柴一般,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模样!我拉起她的手来,问她:

“春儿,你过得还好吗?”

她摇摇头:“不好,不好。累得很,说话累,做事累,做不来吃。”

“你不和儿子一起吃吗?”我问她。

作者和春儿久别重逢

经过一番交谈,知道她老伴早死了,她有肺心病,做不得活路,儿子不和她一锅吃饭。她图方便,多数时候就吃一点面条过日子,基本不吃菜。难怪这么瘦!其实,因为修乐宜公路,土地被征用,春儿是有养老保险的。我说:“现在生活这么好,你去买一些营养品来吃啊。”“哪里有钱买,我一个月七百多的养老金,三娃就只给我两百,我有病,还要吃药。”我不禁愤愤不平了:“我去找三娃说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老人!”春儿赶忙阻拦我:“别去,别去!你说了,他回家要给我上政治课。”望着她苍老憔悴的面容,我无语了,从包里拿出一百元递给她:“来得匆忙没给你买东西,你拿去买一点好吃的。”“这咋个要得,这咋个要得!”春儿忙不迭地推辞。我说:“咋个要不得?我们是邻居!”她这才拿在手上,浑浊的眼睛浮上一层泪光:“你们好久再来?迟一点恐怕我就看不到你们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生命随时可能消失,就像这美丽的村庄,不也就要消失了吗?

我们到各处走了走,又去学校看了一遭。回到生产队,春儿竟然还站在老屋废墟前等着我们。看到我们,她像小孩一般笑了:“你们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们,我要送你们走。”

路过她家院子,房子是新的,房前屋后和别人家一样,种了许多银杏树,等待拆迁索赔。院子里还有一百多盆兰草,在乡下也算中等人家吧。春儿住在这屋里,理当安享晚年,可谁知道却是这样一种遭遇。

春儿一直跟在我们后边,依依不舍,直到我们离开村庄。

春儿,我还能看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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