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七年春。
《茉莉花》唱遍大街小巷,就连路口摊煎饼的大妈也会哼上两句“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竟然还有几分少女的娇羞。黄日华版《天龙八部》开播,李若彤成为万千少女争相模仿的对象。
那年我七岁,彼时蒋方舟还未出版第一本书,然而我妈似乎一直都有怕我输在起跑线上的觉悟,甚至连骗人的手段都和蒋妈如出一辙:每个小朋友都要在升一年级的暑假背会五十首古诗的,不然新生报到就通不过了。你想再上一遍幼儿园吗?
我忙摇头说不想。于是那个夏天,别的小朋友在玩跳房子,我在背书;别的小朋友在看动画片,我在背书;别的小朋友上树下河,我依然在背书。
也是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读到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妈妈告诉我,青梅竹马是个很美好的词语,形容小儿女天真无邪玩耍的样子,现指男女幼年时亲密无间。好了,出去玩会儿吧。
我懵懂地点头,然后不到十分钟就大哭着跑了回来:我的头绳被江益明抢走做了弹弓。
江益明是邻居家小哥哥,比我大两岁,然而他并没有哥哥要照顾妹妹的觉悟,倒是像个小恶魔一般,抢走我的棒棒糖,挑唆我去男厕所尿尿,还非要骑车带我,导致我本来就不光洁的额头又多了一道疤。
长大后的我和江益明理论,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却说,女孩子要是有个疤痕做勋章,一辈子都会平安喜乐。你应该感谢我。
真拿他没办法。
2.
一九九八年夏天,云很厚,雨很多。
六月中旬起,长江中下游水位超警戒线。
七月二日,长江中下游出现第一次洪峰。于是那个烦躁的夏天还没放暑假,江益明的老爸就被派去抗洪一线。
君可见,两亿多人流离失所,六百八十万间房屋支离破碎。那段日子江益明整天吃完饭就来我家看电视,听新闻联播讲长江出现了第几次洪峰,洞庭湖鄱阳湖满溢。
九月二十五日,长江中下游水位回落至警戒线以下。
九月二十八日,总书记发表重要讲话,宣布抗洪抢险斗争取得完全胜利。
在我家看电视的江益明听到这一消息,立马跳起来飞奔到电话亭给江爸打电话,然而无人接听。那天天阴沉沉的,江河也不似往日狂躁,反而变得娇羞静谧,像在诉说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
十月国庆期间,抢险部队陆续回乡。江益明站在村口,看着吐着黑烟的绿皮火车从遥远的地方驶来,停下,吐出几个人,又轰隆隆地开走,却始终不见江爸的身影。
第二年春,江母改嫁,包了辆小汽车,走得仓促。我没来得及送他们,只是第二天早上在家门口锈迹斑斑的奶箱里,看到了江益明塞的纸条:童童,我家要搬到镇上了,有机会来找我玩。
3.
一九九九年冬,澳门回归已三个月,《七子之歌》却依然热度不减。
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寒冬腊月里我生了一场大病,在镇上的儿童医院住了快一个月。充斥在我生活中的是难喝的营养粥、阳光下飞舞的灰尘和消毒液的味道。江益明和江妈来探望我,在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大概真是长大了吧,江易明难得没有挖苦我。家长们围着小床杂乱地坐着,在大人们聊天的空当儿,江益明带着我溜出去买麦芽糖。出来跨年的人很多,江益明怕我走丢,就一路牵着我的手。
他文绉绉地说,你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要进入下一个世纪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就遗忘在过去吧,我们要以崭新的姿态拥抱新时代。
我想了想,说,希望以后可以不要生病,药水好苦啊。
江益明就笑,说我娇气包。
我问他,你呢?
他说,希望以后可以不用颠沛流离。
我问他,颠沛流离什么意思啊。
他说,就是生活艰难,到处流浪。
千禧年的钟声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响起,江益明激动地摇晃我的肩膀:“快,快许愿!”
我刚要开口,就看到江益明拢着手对着天空大喊:“我希望沈宛童永远平安健康,再也不要生病!”
话音刚落,远处的烟花“嗖”地一下升空,发出低沉的声响,中心蓝光“砰”地一声炸裂,像蜘蛛一样撇下八条腿。
4.
二零零一年,江易明的新家里,我第一次吃到肯德基的炸鸡腿。
大概城里的伙食真的比乡下好太多,江益明整个人胖了一大圈。他用胖胖的小手拈起一块厚实金黄的鸡肉,放在我碗里,说,这是我姑姑买的呢,你们那里一定没有吧。听到我啧啧赞叹“真好吃啊”,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他说,考镇一中吧,镇上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呢,我带你去啊。
两年后我进入了和他同样的中学。因为我住宿,又没有手机,家里有什么事我妈就会打给江妈,再由江益明转告我。于是那一年的我,经常能在校门口偶遇江益明。他瘦了不少,有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朦胧感,说话时喉结一动一动。有时他会把我妈的话原封不动地跟我絮叨一遍,有时会拎给我一兜水果,说,你妈给的,然后在水果袋里拣出一个最大的,洗也不洗就“咔嚓”咬下去,说,这就当我的辛苦费吧。
有一天傍晚江益明照旧在校门口等我,班上几个很盛气凌人的女生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背过身小声议论。等到江益明转身走远,她们就阴阳怪气地调笑:“呦,这不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嘛,怎么还早恋呢。”
然后又笑成一团。
我羞红着脸吼了一句“他是我哥哥”,然后转身跑开。
5.
关于二零零三我记得的不多。
《海豚湾恋人》开播,我每天做完作业都准点儿去路口音像店看,如痴如醉。当年还很年轻的霍建华一度成为我的择偶标准。我总在看着他惹人嫉妒的长睫毛的时候想,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男孩子啊。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经历过那年那场浩劫的人一定都记得一个可怕的词:非典。
秋天的时候,我们学校开始实行全封闭管理。住宿生禁止外出,走读生和教职工进出校园都有全副武装的医生量体温,每天午休前老师都会派几个同学去抬熬好的中药给我们喝,课间也不让学生们串教室了。
于是我就很久没有见过江益明。
许多人都记得二零零四年开春的一场大雪,纷纷洋洋下了三天三夜,像是要埋葬这世间的揶揄和无助。雪化开的时候,那种恐慌慎微的气氛也散去了。
临近春节我见到了江益明,崩直双腿贴着对联,像一颗挺拔的小松树。
他踮着脚尖专注于手头的事,浑然不知我在看他。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上去似乎比上次见面高了些,肩膀宽厚了些,轮廓也鲜明了些。等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我才发现他脸上零星几颗青春痘。都说长大是一瞬间的事,那个瞬间,我觉得,江益明长大了。
那天江母留我在他家吃饭,江妈一边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都成大姑娘了,一边往我碗里夹肉,直到我碗里堆成一座冒着尖儿的小山丘。江益明一脸哀怨地瞅着我的饭碗说,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江妈就说,你要是有童童一半听话就好了。
江益明就撇撇嘴不说话了。
我不依不饶,撩起刘海,指着那块疤给江益明看,你看你干的好事,我要是嫁不出去,就天天来你家蹭饭。
江妈就乐哈哈地说,好啊,随时欢迎。
江益明在被我噎了一下之后,邪魅一笑:女孩子要是有个疤痕做勋章,一辈子都会平安喜乐,你还不快感谢我。
真是拿他没办法。
吃过午饭我和江益明吃着零食看电视,《天龙八部》已经衍变到了胡军的那版,林志颖饰演的段誉很帅,但是小龙女嘛,我还是觉得小时候看的那版最经典。
我们靠着他的床头坐在地上,我一扭头就能看到江益明青涩的胡茬,不由感叹,时间真神奇,仿佛没多久,就把一个上房揭瓦的捣蛋鬼变成了剑眉星目的少年。
只是,这个少年,怎么眉眼有点黯淡?
6.
一个月后我知道了江益明忧伤的原因——他向一个大我两级的学姐表白被拒了,还因此被全校通报批评。那个女孩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逢人就说,她想好好学习,高中真的不想谈恋爱,可江益明老是缠着她。
江益明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也无心学习,别人上课他就去操场踢球,我在上课走神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过他的身影,恶狠狠地踢,不要命地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颓丧的江益明,看着怪难受的,就问他,不就是被拒绝吗,至于吗?
他便转过头,眼角泛红:你不懂。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十五岁和十七岁之间,差的不仅是两年的光阴,还有从临渊羡鱼到付诸行动的长长长长的距离。
江益明长大了,以后他会爱上别人,和时光一起走远,消失在人群里,想想都觉得难受。
三月底,桃花开满小城的每个角落。在远远近近的纯白中,我看到了江益明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一袭白裙,挽着一个男孩子,笑得灿烂。
我躲在一棵树后,像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心中一阵钝痛。江益明为了她茶不思饭不想,结果她却那么不值得。我突然有点心疼江益明的付出。
于是我想都没想,掉头就往江益明的班级跑。正是课间,校园里人头攒动,风把我的刘海吹成了中分,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我跑上江益明所在的楼层,来到目标班级门口,撞开门就冲了进去。
江益明就在讲台上,闻声回头,惊愕地看着我。我气都没喘匀,一口一个大喘气地说,我看到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和别人,在一起了。
江益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秒,他冲我大吼一声,不可能!转身就要离开。
我拽着他的袖子,委屈地眼泪快要决堤:真的,我亲眼看到了。
我的手冷不丁地就被他甩开,他的眉压得很低,一手推搡着我的肩膀,一手打开门: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江益明生那么大的气,我恶狠狠地踹了一脚他教室的门,心想着,我再也不管你了,你难受死我也不管你了。然后在转过身的楼梯口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来来往往的鞋子款式各异,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停留。这让我觉得,我仿佛被世界遗忘了,像水槽里忘掉没洗的唯一一根筷子,或被忘在商店的唯一一把雨伞,一直没有人取走。
蝉鸣声盖住的夏日,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不舒服的汗液味道。学校门口的小路被一栋商场堵住,商场对面是施工队的黄牌警告,吃路边摊的人早已排起了长队,人群褪去时地上只有残留的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还有绕着垃圾桶趁人不备就翻找食物的流浪狗。
有流浪狗伏在我的脚边舔我的裤腿,心烦意乱的我一脚踢开了它。小狗擦着地面飞出一条平滑的直线,“呃呜呃呜”地叫着,拖着疼痛的腿一瘸一拐地匍匐着爬走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生气,不是因为江益明吼我,而是因为江益明为了别的女生冲我发火。还有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喜欢她了,她不值得。我好心疼你。其实我喜欢你。
第二年江益明高考成绩很好,江妈办了升学宴请了整个大院的人,我假装肚子疼,躲在屋里发了一上午的呆。
再后来我也到了有男孩子示好的年纪,那个男孩把我送到楼下,临别之际伏在我耳边对我说,你真美,我喜欢你。我却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江益明的脸,于是我撩起刘海,露出那道狰狞的疤,问他,那我这样还美吗?然后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那个男生一定是一下就不喜欢我了吧,不然他怎么丢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了呢。
7.
我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工作,很久没有回去过。
一七年春,因为工作原因我要回去办一些证件,又回到了老地方。蝉鸣声盖住的夏日,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不舒服的汗液味道。学校门口的小路被一栋商场堵住,商场对面是一条小吃街,吃路边摊的人早已排起了长队,人群褪去时地上只有残留的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还有绕着垃圾桶趁人不备就翻找食物的流浪狗。校门口的梧桐被砍掉了,以前江益明经常在这里等我,递给我一兜水果。
还好路口音像店还在,虽然受到各种听歌软件的冲击,它显然有些破败。我走进去的时候,门口音响放出一首歌,陈奕迅的《不如这样》:感情总是善良,残忍的是人会成长。
我有点难过,手里的果汁也泛起了涟漪。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江益明。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时光,最后却各自远扬。你终究会离我远去,像是水消失在水里,然后长大,变老,去守护另一个女孩的梦,温暖另一个女孩的时光。
还有,你不知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