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老头

图片发自简书App

       清晨的锦镇,天仍阴晦,整个镇子尚未完全苏生,街头巷尾只偶尔闪过三两粒人影,多是赶早的小商贩。这点儿动静也打破不得整个儿城的寂静。鸟瞰这全城上下,除了一条老巷和周边几个作坊,老宅老院无不翻了个新,大小洋楼似雨后春笋般飞速林立。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别忘了,这是锦镇,阔主儿一大把!
       当阳光遛进老巷,就可听见一阵徐徐的开门声,光听这开门的声响便知其年代久远。门首上还悬着字迹残缺的“崇圣堂”老匾,这老宅要现在人瞧一准儿新鲜。
       门后走出一老人,头戴小帽儿,须发梳理得极为整齐,鼻上架一眼镜,长袍一身。这做派,当是那儒雅好古之人,饱读诗书之士。一手柱一拐棍,一手一捆枯散的艾叶草。步履摇曳,显然腿脚不太利索。老爷子姓于,城中最有学识之人,精通医理。人们当面儿多尊称他“于先生”,背后这“先生”往往变成了“老头”,“于”字读成了“迂”。
       老儒摇到了正门口,将那捆艾叶仔细拴在门上,再退后几步瞧瞧,觉着挂准了,方才又摇进院子里。也就是这将朽的老门搭得上这枯枝草叶,这年头,门上还挂这种东西的,真独一无二。
   “可矣,可矣!”老儒喃喃自语道,“门楣满溢蒲艾风,窗畔尽陈端午粽!今儿个又该祭忠烈王了。”
       进了屋,老儒又在箱子里翻腾一阵。好容易才在箱底捧出一包袱,这是他仔细藏好的。放在书案,手指精细地解开包袱的方巾,露出一叠泛黄的书本。老儒端起一卷,轻轻一吹,尘埃在窗畔的一束阳光下升腾。恰是故意在那眼镜前来回穿梭,眼镜后的面孔愣了片刻,不禁将目光投至门外,欣喜之色渗出几丝失落,惘然。欲语,终究止住了。
       他的目光扫在了本应供奉着圣人牌位的正堂之上,颤抖着把书卷原原本本送了回去,藏好。
       对巷中飞出邻家的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视线显然被门口悬挂的蒲艾叶吸住了。他将脑袋探进院子,却被身后的西装革履给拽了出来。
   “爸爸!你看,老爷爷家门口挂的是什么东西呀?”小孩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急切地等待回复。
   “哎呀!我都给你说多少次了,不许上这儿玩!一堆破草,有什么好看的!封建迷信的端午祭祀,你也听不懂!”
   “可……可什么是端午呀?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小孩子,问这么多!总之是封建迂腐的东西!我们家可是学习新文化的,用不着关心这些!”男子伸手扶了扶金丝眼镜。“别问了!今天破庙那儿有露天电影,爸爸带你去!”说罢扯下一大把艾叶……
       一阵对话之后,老巷内又没了人影,比之前更寂更静。老儒不说话,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用清水洒向青石板,心中却莫名梗得难受。
   “小孩子竟不知道端午祭!迷信?迷信!拆了自己圣人的庙……破庙!天天捧着西学,洋学。焚了自家的书,唱了别人的道啊!推倒长城扶外围啊!”一滴滴泪花混着清水润湿青石。
   “于先生!你啷个个人站在外头?半天也不动一下,又不开腔,想些啥子哦?”一声浓厚的川音解冻了老雕塑,结实的人力车夫郑老坎笑眯眯地站在跟前。
   “哦!是老坎儿啊!”老儒揉揉模糊的双眼,“屋里坐!”
   “于先生,莫客气!今天端午节,我给你老人家送几个粽粑。‘热糍粑,冷粽子‘,这会儿吃,将将好!安逸得很!”
   “谢谢,谢谢!劳你惦记,端午安康!现在过节的太少了,说这是封建迷信!”
   “安康,安康!于先生是‘老夫子打哈欠——一嘴文气‘!啥子封建迷信?老祖宗都忘了!我最看不惯那些一天到晚装学西学,老祖宗都不认的年轻人!当真是:半瓶水,响叮咚!”
       这句话说进了老儒心坎。“没错!学习本应求同存异,优势互补!现在人们曲解了西学!”
   “先生,济民堂药铺的贾掌柜请你帮他配个药方,怕你腿不方便,叫我拉你过去!”
      老儒欣然答应。要说锦镇中与他志同道合的只有两人:济民堂的贾掌柜和任记任掌柜,他们仨是当年锦镇的三杰,分别是药行、商界、学堂的一把手。可自从那群激进青年的在锦镇掀起了一场除旧扬新的风暴,砸毁孔庙,打压学堂一来老儒便劝两位老友与自己保持距离,以免牵连。今日闻讯,不禁欢喜。
       搭上郑老坎的黄包车,出了老巷,老儒又不禁愕然。沿街好些个作坊都关了门,一派萧索。锦镇以商铺繁盛为兴,可这些日子许多经营多年的老店铺都关了门。
   “老坎儿,沿街如许店铺怎么都到了这步田地?”
   “您老不晓得,现在买东西追求到洋人那儿买,都说洋货好。穷的富的,抢起买。关键是洋货价钱贵,质量还没有本地的好!真是搞不懂!”
   “虚荣心在作怪啊!那任掌柜,他……?”
       说着老儒晃眼瞧见街边蹲着的一小商贩瞅着面熟,那人衣衫褴褛,双手哈着气,瑟缩着。停下车来,定睛一瞧吓一跳,任掌柜!这当年盛极一时的任记,掌柜的怎的落得这般!当年任掌柜凭手艺独挑锦镇商界半壁江山,那是全国闻名呀!
   “任兄,是你吗……”
   “于…于,先生,失敬失敬!你看这……”任掌柜一脸尴尬,曲着腰打拱。
   “任兄,你这是怎么了?这般生分?可这……买卖……”
   “您见笑,没法子,斗不过洋货!洋货好,洋货好!”
   “任兄糊涂!那可不见得!您老手艺好,一时虽败,手艺未丢,再试试!你尚可好好琢磨琢磨洋货,看看人家为什么生意好?改良一下!总比你现在这……我就不信咱锦镇人自己做不了一件好衣裳!”
      任掌柜冷冷一笑,摆摆手。“跟洋货比,我一辈子比不了!没本事,只得认栽!洋人哪是斗得过的?乐意买就买!人家好!我要有钱,我也买!何必这么迂!您呀,莫替古人耽忧!我也不愿再跟您搬口。”
       老儒不甘心于这种隔膜,“您这是这么了?当年沿街二十几个作坊全击败的勇气呢?您是有这能力的!怎可甘于恣睢!青年人被蒙蔽双眼,您可……”
   “你迂老头能耐!孔老人家的庙照样给砸了,您老腿打折了,四书五经烧成灰了!现在人人学西学,您老拦得住?行了,您老别再为了什么传统道义而螳臂挡车了,要面对现实!”
      任掌柜后来说了什么老儒已听不清,只是被郑老坎拽上了车。他觉着耳朵里插了一根尖刺,直戳心底,并且行刺者还是挚友,曾经的挚友!老儒的目光平扫沿途街头巷尾,往来的过客全身上下无不裹着洋物件儿,每每目光相对,都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洋装遍裹”。全城上下弥漫着一股崇洋的风暴,将大众卷入。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少了洋货就要比别人矮一辈儿!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打肿脸也要充这个胖子!总之,洋货究竟好不好,谁也不关心,只是无端地要让别人看!
       到了济民堂,里面冷冷清清,这药也有洋货啊!一伙计迎了出来,“哟!迂老……爷子,您来了!掌柜的牙疼,去洋人行买药,一准儿马上回来!您先瞧那方子!”
老儒皱着眉:“你们掌柜,他……真去买洋药?”
   “那可不!还有假?这些日子,掌柜的天天去!”
老儒的最后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这可真稀奇!自己守整个药仓,愣是别人家的好!”
   “说句得罪的话,要不说您‘迂‘。洋药才叫好,咱掌柜的什么身份?”伙计一脸不屑。
   “这锦镇又不是缺药了,非求着洋人!”
      伙计白了一眼。“吓!洋大爷的东西,谁也比不过!再说了,吃上洋人的东西,多有面儿呀!”说罢把药方一甩,“反正您懂不了,快看看方子吧!写好了,掌柜的买给洋大爷!一准儿分您一笔!”
老儒跳了起来,神色鄙夷。“买给洋人?你们掌柜的主意?”
   “抠洋大爷的碗底,三生之幸!”
老儒已无法形容伙计那颔首低眉的样子了,一甩衣袖,扔下一句,“回你们掌柜的,我做不了!”,阔步离开,头也不回。
   “这迂老头!”
       这一次老儒并没有一丝怒意,他笑了!好一个“迂老头”!

       一路上老儒仍在思考,是自己错了还是世人错了?是传统好还是新学好?

       迂老头问郑老坎:“老坎啊,是新学胜了还是我们传统败了?”

       老坎憨憨地摇摇头。

       老儒又道:“那是你怎么看洋货?”

    “于先生,你们就是呆板!买东西嘛,啥子货好选啥子,又分什么洋货土货哦!”

       迂老头茅塞顿开。

       归程,老儒一直在琢磨这个“迂”字,他想明白了:自己与众人隔膜了!可不是自己糊涂,而是大众没有明白。既然大家都是黑的,唯独他是白的,那自然众人眼中只有他最黑!迂老头还是迂老头,只是人们已不是他们自己了!老儒心安了。“迂”又何妨?迂也?幸也?
      轻盈地跨进老院,迂老头衣袖一抖,朝正堂作个揖。礼罢,长袍先后一甩,安坐案前。双手捧起放得正正的泛黄书卷,高举齐眉,以敬书。默思少顷,念念有词。手指点着书页儿一翻,指尖儿略弯,状似兰花,轻点文字。口中诵唸《大学》篇目,只听得:“经一章!”洪亮似醒木一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韵味儿深厚的古调把千年经典唱诵出来。每逢段落结尾,还摇头表示摆尾,仿佛思想早已追寻古仁人去了,整个儿一活脱的古学子!老巷上下缥缈着久违的声调。
      几天后全城都泄了气。洋人搬走了,带着崇拜者们的金银远远地走了。留下了一堆制作洋货的劣质原料,和一边数着钱一边骂着锦镇人“傻子”的哂笑。所谓的高端显出了它丑陋的原型!
       街道上,穿着洋装的老爷们继续仰天翘首,不过这一次并非显示外表的神气,而是为了避开尴尬的目光。
那间洋铺子也一直没人过问,人们有意绕开它走,恨不得它可以凭空蒸发掉,因为那里的一砖一瓦时刻都在讥笑。人们莫名其妙的,非要舍近求远地绕道老巷。那哼哼唧唧的迂腐老调听着反教人心安。
       锦镇人病了,好方子治不了,只有那老巷老宅迂老头的迂腐老调可以补一补锦镇人骨子里缺的那点东西
                      2016年8月25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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