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顾倾世不疾不徐，款款行至门前，轻轻叩响门扉。开门的是一位白裙女子，轻声道：“公子去了书阁。”

顾倾世乜斜着狭长的凤目，抬起下巴：“你是新来的婢女？”

“是。”

顾倾世冷笑一声，凑近她，用力捏住对方下巴：“长得确实不错，看来你这只妖精修为很深。”

木离直视着她，墨玉瞳仁浮起冷笑，“小姐的修为也不过十几年，与我三千年相去甚远，居然还能主动挑衅，胆子够大。”

这番话说得顾倾世略有怒意，一个巴掌响亮地甩过去，落在对方并不躲闪的脸上。

“我的妹妹顾倾城对苏弋然用情很深。”

木离微笑道：“所以？”

是夜，弋然迟迟未归，夫人遣人来问话时，木离只说公子已睡下，胡乱应付过去。

她寻到他时，苏弋然正徒步从山上下来。月色下长发凌乱，皮肤有些划痕，眸子中攒出笑意：“木离，我摘得沴孽果。”说罢从袖内掏出几个紫红的果子，一股脑儿塞进她怀中。

沴孽果，生于峭壁石窟。人食之，轻则修妖，重则丧命；妖食之，助长妖行。木离怔怔看了一会儿沴孽果，才听他道：“我听说这种果实是妖精最喜吃的，便突发奇想摘点给你。结果忘了时辰，又迷了路，所以我就……”

她打断他的话：“你吃了吗？”

弋然幽幽地看了她一会儿：“没。”

她松了一口气。若弋然吃了，必会有性命之忧。飒飒夜风中，她忽然落下几滴泪来。他愕然，取出手帕为她拭泪，木离惊了一惊，垂下了剪水双瞳，双颊浮上些绯红。

“三千年来，从未有人待我如此之好。”

他为她拭泪的动作一滞，良久一叹：“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很少听你说出这样脆弱的话。”

这么多年？他明明是去年才被他在花林中捡起来，带回家养伤的好不好。木离疑惑地想了想，觉得这种细节无需在意，便抛之脑后。

“我还是比翼鸟时，与我双宿双飞的雄比翼鸟待我也十分好，可当时我夺走他的单目单翼之后，我才觉出他往日对我的好，可他就那样被我害死了。”

苏弋然静静听她说完。唇角慢慢勾起一点温柔的笑，然后俯下身来，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她。此时圆月高悬，星光烂漫，岭上漾来清凉花香。

“木离，我喜欢你。”

霎时风起，她抬头望见他瞳中，映出的满满都是自己怔忪的模样。

【拾肆】

木离面色阴沉，推开了雕花阁门。里面坐着个红衣女子，正细细观赏壁上一幅麒麟画，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哟，我还当店小二送茶水来了，原来是木姑娘。不过，一个婢女，跑到酒楼来闯我的厢房，实在缺乏教养呢。”

木离冷笑一声，走近顾倾世：“苏公子与我出行，遇见歹人，看起来目标是我，我忖度着，似乎只有小姐您希望让我死。”

她将包裹向地上一甩，滚出个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歹人首级我已取了来。顾小姐怕是要失望了。”

顾倾世唇上浮起戏谑的笑：“我母亲，也就是顾老爷娶的妾室，是狼妖，产下我与阿城。我与阿城没有后天修炼，自然不如你，不过，恐吓你，我倒是十分乐意。”

木离一声不吭。顾倾世神情转为得意，指尖窜出火苗，指地上人头，顷刻烧为灰烬：“我母亲留下遗书，说顾苏二家是世交，曾订过娃娃亲。既然阿城思慕苏公子，便让阿城嫁入苏家。”

看着顾倾世的神情不像说谎，她却只是笑了一下，走出房间，身后声音继续道：“苏弋然没有告诉你么？唉，你可是被骗得惨。”

她啪嗒一声将门关上。

苏弋然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他所爱恋的女子站在那株庞大的木樨树下，浅黄的花雨洋洋洒洒。很近的距离，却朦胧而迷离。

那天的她看起来很开心，明眸皓齿地笑，用鞋尖一朵朵地踩那些飘落地面的木樨花，很仔细很认真地踩，踩得稀烂。她终究抬起水仙花般美丽的脸庞，噙着笑意对他说：“苏公子，天大的喜事怎么不告诉我。”

他一愣，而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苏公子，你与顾家二小姐有婚约，半年后便要迎娶过门了，是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好让我做点小衣裳给孩子预备着啊。”

木离开心地说着，后来说了很多，但他都没听进去，他很奇怪自己居然有婚约，而且是他所没见过的顾倾城。他脑子乱成一锅粥，木离的裙摆在雨中摇曳，像翩翩的花朵，他看着有点晕。

她最后说：“抱歉，苏公子，我不喜欢你。”

木离离开时，檀口轻启，唱了一首很轻很缓的歌。他很晕，但歌的内容听得异常清晰：

“皎皎戍时月，照吾玉鸱吻，彳亍搅人眠，不知思红笺……”

那是她与他的决绝。自那日以后，再未见着她。直至半年后，他大婚的前一天。

【拾伍】

她觉得这人世无可留恋，辗转周折，去见了佛祖。

她自认为三千年的妖行够长，希望能够飞升成仙。

可佛祖说她没有心脏。

她记起来了。她还是比翼鸟时，杀了她的伴侣，取走他的眼睛与翅膀。但为了弥补，让伴侣可以转生成更高等的生灵，她把心脏给了死去的伴侣。

她几近崩溃。如今她想逃离凡间，却无法逃离。

她盛怒之下灭了顾家，夺走了苏弋然的心脏。

这正是公子弋然大婚前的一天。

她如愿成仙，两百年后遇见少年妖，尘封的心又动了动。她似乎有些喜欢这妖精，可是又不敢喜欢他，她害怕自己会像之前两次，伤害她喜欢的人。所以少年妖要离开时，她未做挽留。

当时她在习字，狼毫笔滞在纸上，洇开大大的墨团。她忽然明白，为何少年妖的眼睛，如此熟悉。沉静温润，却又含一抹惑人笑意，真是，像极了弋然。

【尾声】

木离再次去找了冥君，向冥君讨要苏弋然的生死簿。很奇怪，冥君竟然给了她，并无上次的生硬拒绝。她问为什么，冥君缄口不语。

这本书上记载着苏弋然的所有事情。木离在孟婆处寻了个美人靠坐下，就着忘川河的习习凉风，开始一页一页地静心读下去。越读，她的手越不使唤，开始颤抖。

孟婆浅浅道：“当日黑白无常去索公子弋然的性命，苏弋然失去了心脏，奄奄一息。无常见他执念过深，便与他换了相貌，给了他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正巧被从顾府逃出的二位小姐救起，最终得以修炼成妖。咳，当时顾府的着火，还是上仙您干的。”

她抬起脸来，勉强一笑：“孟婆，我有些渴。”

孟婆一边倒茶一边叹道：“别怪冥君，冥界有规矩，只有当一个人死了，才能把那人的生死簿公开。”

她一惊，慌忙翻至末页。最后一排字轻描淡写：

“桃妖绮言回至凡间，心中再无留念，自戕于狼妖顾倾城坟前。因体内无心，不得轮回转世，魂魄灰飞烟灭。”

生死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孟婆将茶水地给她，她颤抖着接过来。放至唇畔，泪水却一刻崩塌，决堤而出。然而面上平静，也没有哭出声来。

这是她第三次失去他。第一次，她是鸟，他也是鸟，她为了成妖，害死了他；第二次，她是妖，他是人，她为了成仙，又害死了他；第三次，她是仙，他是妖，她不敢去伤害他，可他终究还是死了。这是第三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木离想起来，她还是妖时，听闻凡间有句话叫做“用三世烟火，换一世迷离”。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世间是否存在此事，更不知道这后面隐藏着巨大的痛楚。

可是如今她都知道了，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