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犊
夕阳快要被远处的大山吞没了,那山像一头可怕的怪物,身影变得越来越大。整个太阳都被吞没以后,山坳里变得冷清,但是一切还是在橘色里活动着。宋显祖望了望身后,伙伴们早已经赶上前去了,剩下的全是孤寂。
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进另一座大山中去,好像那座大山里有一个大吸盘一样。暮色越来越浓,宋显祖的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害怕一个人,害怕莫名的安静,害怕这空荡荡的大山。杨林在前面变着法地吓唬他:“快点哦,宋显祖,等天黑了,鬼晓得这里有什么。”
宋显祖吓得不轻,他不知道天黑以后这里将会是个什么世界。不知道,所以更可怕。他扬起手中的竹条,更用力地抽打在那头小水牛的身上。
害怕和黑暗一同袭来,他的小手加大了力道,抽打的频率和他的心跳一样快。可是小牛犊并没有如他所愿,原来轻易可以上去的小坎,现在变得异常艰难。任凭宋显祖怎么抽打,它就是爬不上去。
前脚就像抹了油一样,抬上去一点,又滑了下来。牛犊的动作很吃力,也很痛苦。嘴里不断的呻吟着,宋显祖被即将来临的黑暗笼罩了,所以他看不见。看不见小牛的痛苦。
最后一个小伙伴消失在了夜幕中,但杨林的恐吓依旧萦绕在耳边。感觉一切都将变了,山脊扭动起来,树木也跟着扭动起来。
大山的颜色从令人舒畅的翠绿变成了墨黑,大山里的风更加肆无忌惮了。到处嘶吼着,一会儿和山洞说着话,一会儿又狠狠地踏着茅草,好像被割伤了又坐到了树枝上。跟大树摆谈着怎么吃了赶着小水牛的小子。
宋显祖吓得头上冒出了汗,眼角急出了眼泪。小牛犊似乎看懂了他的恐惧,亦或是自己也感到了恐惧。奋力一跃,便爬上了那道坎。刚走几步,它便又倒下了。无力地呻吟,最后连呻吟也没有了,只剩下呼吸。呼吸声在大山里飘荡着。
像是大山自己的低吟一样,宋显祖望了一眼牛犊。他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他不再催促,也放下了手中的竹条。
看着小牛犊身上被自己打出来的红印,他心里感到莫名的愧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头小牛感到愧疚,就像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一样。
他知道小牛是绝对走不动了,依稀想起刚走时小牛身下的田地为什么会有一个大坑。那绝不是它睡出来的,它现在一定很难过。宋显祖知道从高处摔下的感觉,为着那像掉了一颗心子一样的痛,他甚至喝了一碗尿。
他快步地朝村子里走去,大人们是不会害怕黑夜的。他们好像是为黑夜而生的,在黑夜里他们能做很多事情。可以去河里捉鱼,可以在田里夹黄鳝。只要告诉他们,他们就会有办法让小牛回来。
刚走到村子的时候,就看到外公打着手电筒到处寻他。他见着救星了,整个紧绷的脸皮一下子舒展开来了。外公看着独自一人的他问:“牛呢?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宋显祖心里又开始害怕了,他啜泣着:“它走不动了,怎么打都不走,我才一个人跑回来了。”
外公听到这话,也没有责怪。找了同村的几个壮年往山上去了,他们在黑夜里从来不会感到恐惧。
看着杂乱的牛圈,里面已经被小牛睡出了一个小坑,小坑旁边依稀可见一个大坑。那是去世的老牛留下的。就在前几个月,产下小牛后不久,那头老水牛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样离开了阳间。
宋显祖蹲在牛圈面前,清晨的雾让他想起上次大水牛死的时候的场景。他知道小水牛失去了妈妈,就像自己没了爸爸一样。他不知道没了爸爸和妈妈究竟是不是一样的感受。他问小牛,可是,小牛没有回答。连一声呼吸都没有了。
它跟着它的妈妈一同去了,虽然不知道去了哪里。宋显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羡慕,一个人在圏栏边哭了起来,哭得很用力。
大人们商量着怎么处理,有的说吃了,有的说卖了,起码皮还能值些钱。宋显祖不愿意听到这些,一个人伤心地躲到了小舅的阁楼上。一个人蜷缩在最外边的楼板上,想着自己不该那么大力的抽打它,也许它就不会这么凄凉的死了。
孩子
苞谷地里只剩下杂草和空空的苞谷杆了,前几天所有的金黄色的苞谷都被收进了箩筐里。但是豇豆的藤蔓爬得很远,有的爬上了苞谷的长杆。白色的豇豆成群的挂在藤蔓上,仿佛一道道小瀑布流泄下来。
艳红摘了两把豇豆从苞谷地里钻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色像另一块土里的番茄一样惹人喜爱。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像是她经过的那所常年无人照管的小坟堆一样。他摸了摸肚子,知道里面有了一个孩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母亲的责骂,男人的薄情,村里妇人们的污言秽语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只想着自己的孩子,那双小鞋子已经缝制得差不多了。过几天,趁着赶场买两斤毛线,再织一套小衣裳吧。孩子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她这样想着,经过了背着一个小背篓的宋显祖。
她看见背篓里装满了金黄的苞谷,宋显祖却惊异地看着她的肚子问:“艳红姐,你什么时候生小孩啊?”艳红羞红了脸,没有说话。她知道村里哪怕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自己怀了个野种。
两把豇豆在她手里摇摆着,划出一道弧线。
她经过老三婆家的时候,听到了她那响亮的声音。老三婆又在猪圈旁骂着她那头可怜的小花猪了:“你个悖时的,挨千刀的,你是要吃龙肉海参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看到了艳红接着又骂了起来:“过几日,你要是再不长进就送给别人家当种猪了。让你怀一肚子的野种,奶子都吃肿你。”
旁边的凤云在家门口的老柏树下织着毛衣,像是听到了过年的鞭炮声一样激动。在一边扯着嗓子问:“老三婆,你是在骂人还是在骂猪啊?”
老三婆清脆地笑起来,回答说:“我当然是在骂猪啊,哪里来这么不知羞的人送我骂。”
艳红站在她家的屋后,像是受着了污秽的鞭子一样,快步朝家里走去。
母亲坐在屋檐底下,举着闪闪发亮的大菜刀用力的砍着盆里的猪菜。那些菜叶子像是和她有仇一样,她不停地剁着,切得像河沙一样碎。
她看见艳红走进堂屋,嘴里就开始念叨起来:“真的不要脸,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家脸都遭丢尽了。”艳红没有理她,独自跨过了厨房的门槛,坐在灶面前开始生火。
母亲觉得猪菜已经不能再细了,就站起身,将整个木盆搬到了厨房里。嘴里继续念叨:“有什么用?现在还能再嫁么?还不是要赖在家里吃白饭,本来两个儿子就不够,还要替别人养个小野种。”
艳红本来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被撕裂了。她坐在灶孔前,把头埋在了手心里。火光在她的身上跳跃着,肩膀不住地耸动。
母亲没有怜悯地意思,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哼,现在后悔有用么?说了城里的靠不住,以为人家会要你么?真是发梦憧。现在好了,谁还会要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羞呢?”
老三公扛着一副新犁头从门口走过,母亲倚在门框上没事找事的和老三公搭话:“新买的犁头很牢靠啊。”
老三公高兴地放了下来,有意在她面前炫耀一番:“是啊,可牢靠了。老梨木做的呢,用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母亲跨过门限走上前去,低下头细细观赏:“哟,那要遭许多钱吧?”
老三公又一次得意地笑了起来:“要什么钱啊,我女婿自己锉的。”母亲叹了口气,声音变得艳羡:“你女婿可真不错,还会这个手艺。芳妹嫁了个好人家,真是好福气啊。”
老三公又扛起犁头,像是宝贝一样看了一眼。然后才告别艳红的母亲,慢慢地走远。
母亲站在屋檐底下,羡慕地看着老三公离去。一面,又叹了一口气,回到堂屋。
箩
老三公家的院子里放了两张晒席,里面铺满了澄黄的苞谷,闪耀着金光,像是金豆豆一样。老三公得意的用耙子翻炒着,好让这些金豆豆最大程度的接受阳光的洗礼。
昨天的大雨洗去了所有的污浊,天上如同清澈的河水,浮云如水草一般偶尔飘过。老三公望着头上的太阳,怕他随时会躲进云里面去。
乡下的阳光可比城里的金贵多了,连续几个艳阳天,刚好可以把刚收的苞谷里多余的水分蒸发干。干燥的苞谷放在粮仓里可以吃一年,一般人是不会吃的,大多都是用来伺候家里的主心骨——猪。
对乡下人而言,猪是特殊意义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家庭成员,一年到头猪可以衡量这一年的成果。大家相互讨论者,你家的多少斤,我家的多少斤。可以出多少油,出多少肉。肉买了可以得多少钱,不卖的可以熏多少腊肉,来年可以在过节或来客人的时候大显身手。
平日里吃不完的已经发酸了的剩饭剩菜,也都可以交付给猪。乡下人舍不得直接交还给土地,喂了猪,就不算糟践粮食了。
所以,阳光的好坏,决定了这一年的幸福与否。
华子家屋顶上飘着炊烟,像是倒挂着的大白胡子一样,最后一点点的飘散开去。变成了一朵朵白云,直接升到了天上。老三公皱着眉,好像这点炊烟变成云,遮住了他的阳光一样。
但想着该不会那么快变天吧,他也走进了灶房。老三婆也在灶前灶后忙碌着,准备丰盛的早餐。
所谓的丰盛,也不过是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老豇豆和快要老掉的黄瓜。就着一碗白米饭,就算得上是丰盛的早餐了。
吃完饭,华子坐在坟凼岭上,这里是村里人“集会”的地方。这里叫坟凼,是因为这真的有两所无人照管的坟。村里上了年纪的都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年轻人们更是不知所以了。坟凼处在村子的中腰部位,是大家过路的必经之所。久而久之,大家吃了饭没事干就蹲守在这里,于是便成了一个凼子。(凼读dang,小坑的意思)
坟凼周围有许多人家,蹲在那右手边就是老三公家的院坝,正前面就是华子。华子家下面就是云生家了,云生正抽着烟扛着锄头走过来。
华子和几个小鬼头在那里逗趣,叫他们一个个伸出手来。他装作算命先生的模样,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拉着一只只小手掌,说道:“你们看啊,这指拇上一圈圈的纹路,他要是一个圈围着一个圈没有偏向一边或断开的话就叫箩,要是岔开了的就叫做撮。你们看,这个箩是不是像箩兜一样圆的,撮就像撮箕一样扁的。”(撮箕:是一种竹制的盛具。)
小鬼头们全都开始低头认真的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这如同生命里的又一个里程碑,就像他们知道了男女的分别一样伟大。
宋显祖第一个意识到,华子教他们认箩是别有用意的,或者说是有一点兆示的。于是第一个问:“那这个箩有什么用呢?”
华子欣慰的笑了,总算有一个像样的信众提出了他准备已久的答案。答案是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真理一样流传在大人们的世界里。尽管他们也是在小时候听大人们说的,但至少在这群孩子中他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华子作为第一个传道的人高兴地宣讲着这其中的玄机:“这箩啊,昭示你们将来的运势。古人说: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穿破裤,五箩六箩骑白马,九箩十箩住官府。”
于是大家再一次低着头数着手上的箩,这一次当然是越多越好。宋显祖望着自己满手的撮非常的失落,将来必定没有好的运势。当听到别的小伙伴大叫着五个,六个,九个,十个的时候,他非常羡慕。
可是他意识到好像缺了什么,于是问:“怎么没有七和八呢?”
华子正在和云生打招呼,没有注意宋显祖的问题。等到所有小孩都问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确实没有七和八。可是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又哪里来的答案,这是连他的父辈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他用荷叶一样的大手搔了搔脑袋,然后回答说:“没有啊。”
“什么是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那就是七箩和八箩什么都没有喽。”
“嗯,是啊。”
这下,小鬼头们的疑惑解开了。高兴地又开始低头数着自己手上的箩,再数一遍就像会另外长出一些来一样。大家恨不得,满手都长满了箩。宋显祖,也在低头细数,想着自己之前一定有漏数的,或者是认错的,也许本身就是箩,只是长得稍微不像而已。
华子见到满面惆怅的云生,加大了声音对孩子们说:“对了,这个箩啊只有男孩子作数的,女孩子就算长了也不做数。”
大家又一次获得了新知识,细声念着“原来女孩子长了是不做数的”。
云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华子在后面笑容满面,朝着华子喊:“云生哥,听说大嫂又生了妹娃子啊?好福气啊你,又是个肉钩钩,以后一人带一点肉来看你,怕是要吃到过年哦。”
云生气得手脚发抖,他最怕别人取笑自己没有儿子。就好像取笑自己不是个男人一样,他大口吸着烟,以至于呛得满脸通红。
回过身向华子方向吐了口唾沫:“你狗日的得意个什么,不就是生了两个崽子么。有什么好显摆的,怕你将来坐岩洞洞哦。”
华子仍旧满脸堆着笑,仿佛云生越生气,骂自己越狠他就越得意:“哎哟,云生哥,我是讲你个好啊。发这么大的火是个什么意思?”
云生不想和他拌嘴,站在那里生了一会儿的闷气,扛着锄头朝山上走去了。
儿子
山间的云瞬间聚集在一起,低沉得似乎触手可及。山雨说来就来,打得树叶莎莎作响,像是在叫苦一样。
对面的山顶上惹了白云,像是冒着烟的竹笋,山巅伸到天上去了。是真的到天上去了,过了上顶就直通云层里面。
可是这雨啊,人家说好雨知时节。这山里的雨怎么就不惊醒呢,总这样胡乱的来,又胡乱的去。当然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读书人摇晃着脑袋说的,好在字面意思还是比较简单的,大家也就跟着摇晃着脑袋说了:“好雨是知时节的。”
云生扛着锄头,狼狈地从枞树岭的土地里跑了出来。肩上已经湿透了,嘴里咒骂着:“狗日的,好雨是知时节的。”一面,飞也似地向家里跑去。
多雨的夏季,老天是得不到表扬的。可是大旱的时候,人们也是怨声载道。杵着锄把,仰着头就开始咒骂。起初的人,是不敢胡乱骂的。但是你骂它每年还是这样,似乎寻着什么规律了。渐渐地大家知道天上并没有住着神仙,胆子也就渐渐地大了。张口,便胡乱的骂了。老天也不好做了,下雨被骂,不下雨也被骂。有的时候不小心放一个雷,也要被咒骂上好几天。
但是灾难降临到谁家的时候,又开始跪在灶面前和土地面前,给灶王爷烧香,给土地爷烧香,最后还要给祖宗烧香。
云生坐在门限上,用纸卷起刚买的丝烟。小心翼翼地生怕掉落一丝烟草,最后在舌头上涮一下把纸粘起来才算是大功告成。烟丝在火焰的逼迫下,变得绯红。跟着化成一缕烟从云生的肺叶里,气管里,口腔里冒出来。
云生的媳妇秀兰躺在床上,头上包着一条白毛巾,衣服穿得厚厚的。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过了许久才翻了个身。她翻身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啼哭。是小婴儿的啼哭,云生仍旧坐在门限上,呷了一口烟说:“兴许是饿了。”
秀兰没好气地回答:“饿了,我不晓得是饿了。老三都还在饿着呢,这又有一张嘴要吃了。”她为了显示自己的怒火,故意在床头做出一些“砰砰”地响动。孩子还是吃上了奶,因为哭声戛然而止了。
屋檐的雨落得更急了,敲打着水凼,发出极有趣的声音。但是由于频率过快,声音似乎并没有那么悦耳。屋上的瓦片被打得叮叮作响,像是要碎了一样。云生在屋里忙碌着,四处翻找着盆子。不管是木得,铝的,钢的,全都用上了,恨不得把牛圈边喂牛的石槽也搬进来。
云生嘴里的烟被雨水打湿了,他没有舍得扔掉。放在柜子上,出太阳的时候晒一晒,还能够解一下“燃喉之急”。秀兰看着忙碌的云生,不知哪里又来了气:“你妈白天说要是晓得生的又是个妹娃子就不该买那二十个鸡蛋,吃了也是白吃。你看你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我来你家就是专生儿子来的吗?”
云生放下一个木桶:“你和她卯个什么劲啊。”孩子又哭起来了,声音跟着雨声在房顶上跳跃。秀兰大声吼着:“哭,哭死了算逑。不争气,你以为老子想生个烧饼,我不想生个崽子。我到你家,是当母猪一样么?”
云生取出木桶里的粪瓢,用力地摔了出去:“狗日的憨婆娘,你是母猪,老子不就是公猪么?怎么找了个悖时婆娘,人家那些头胎就生个儿子,你看看你,都第四个了还是个妹儿。”
云生受不得婆娘的侮辱,像是听到了大逆不道的话。怒火就同灶里的柴火一样烧了起来,还一发难以收拾。他在家里不断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咒骂着这不知时节的雨让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一会儿,又咒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婆娘。
秀兰向里侧身而卧,埋着头,不敢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气,前些日子能有一些主权那是因为肚子里怀得有孩子。现在孩子生下来了,最可悲的是还是和前三个一样是个女儿,男人脾气来了定会像往常一样毒打自己。像打圈栏里的牲畜一样,没有一丝情意。
毒蛇
大清早,瓜蔓上还挂着露水。三四个南瓜藏在叶脚,躲起来了,怕别人看见。芋荷长成一排,挡在菜园子的前面,像是守卫者。看守着里面的瓜啊,豆啊,还有些韭菜和小葱。
再过一段时间南瓜彻底熟了,其它的蔬菜也就败了,园子里只会剩下大白菜和卷心菜。
燕子没有事做,坐在屋檐下面,细数着园子里的瓜有几个。可突然就大叫起来了:“妈,有蛇,快拿锄头来。”声音虽然很大,可是言语里并没有慌张。农村的孩子见多了这些行走在草丛深处的毒物,见到了也并不感到稀奇。
秀英二嫂听到了,急忙从柴房里面出来。把靠在柱头边的锄头攥在手里,一边走一边问:“哪里?”
燕子指着园子边靠着的山壁:“那,那洞洞里面。”秀英二嫂大叫起来:“要是晚上洗完澡碰到,那还了得。”她并没有对燕子的嘉奖,亦没有对蛇的恐惧,只是庆幸。
于是扬起锄头就往那蛇砸去,可是蛇藏在洞里面,又如何砸得到呢。惊慌的她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她于是叫来了自己的同类:“老三公,快来哦,这里有条大蛇。”
她这一叫于是就炸开了锅,寨子里的其他妇女听到了都赶来瞧热闹。她们的娱乐活动很少,除了织毛衣衲鞋底就是吃完饭摆一摆家长里短了。
白天是要干活的,就算是活干完了也不能出去。要操心一家人的肚子,除了家里人的还要操心牲口的肚子。于是一天之中,除了做人的早晚餐,还要煮猪的早晚餐。
但是有些事情除外,男人们是可以默许她们出去。比如有一些特殊的热闹可以瞧,男人们也会去凑热闹。回家的时候,还要边走边议论。
老三公听到叫声,兴奋地立马从家里赶过来了。手里攥着一把洋铲,像个拿着禅杖的武僧一样:“喂呀,可惜了,竟然是条毒蛇。”燕子不明就里:“就是因为是毒蛇才喊你过来打死啊。”
老三公皱了皱眉,扬着洋铲对准刚刚从洞里掏出来的蛇头上就是一铲子。那蛇却躲过了,看热闹的龙菊大嫂喊了起来:“老三公,老三婆是没给你饭吃不是,没打死啊。”
另一个看热闹的桂仙大嫂就没有这般挖苦,指着那还在游窜的毒蛇喊道:“那边,在那边,快点老三公。一铲子,敲死它呀。”
老三公还在为刚才龙菊的话生气,哪里看得准。于是满院子的追着蛇打,东一铲西一铲的,最后铲倒了芋荷,铲掉了南瓜,铲断了空心菜。
终于还是把毒蛇打死了,老三公像个胜利者把蛇用洋铲走。人们纷纷议论着:“你看好大一条啊,一定毒得很。”“是啊,我家的鸡前几天荫悄悄的死了,肯定也是它毒死的。”“我看就是了。”“哎呀,他还在动啊,是不是真的死了?”
老三公用他独有的笑容,走到山坎边,将蛇抛了下去。秀英嫂疏散着人群:“哎呀,都回去了,有啥子好看的嘛。”
于是大家穿过另一家的院坝,走过另一家的后阳沟,纷纷回到家里。开始准备烧火做饭做猪食。
可是刚坐下,燕子又叫了起来:“妈,快点,还有蛇。”于是大家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又纷纷跑到秀英二嫂家,有的站在山壁上,有的站在院坝里,有的端坐在堂屋里,像看戏一样。秀英二嫂把那一窝小蛇掏出来的时候继续喊老三公:“快点,老三公,还有好多小的啊。”
老三公又如刚才一般登场了,走过来就皱着眉:“喂呀,狗日这玩意是打不完的啊。”
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蛇,根本跑都跑不了就死在了老三公的洋铲底下。秀英二嫂见识过洋铲的威力于是也找来了一把攥在手里,老三公一条条拍死以后,她走上去剁了起来。
龙菊大嫂在山壁上往下看:“喂呀,啷个多啊,要全部打死哦。”
燕子坐在屋檐下,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根蛇。”龙菊大嫂:“天呐,啷个多啊,真是吓人啊。”
秀英二嫂于是加大了手劲,用力地剁着,把所有的刚出生的小蛇剁成了蛇酱。也不知道它们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刚见到天日就成了洋铲下的亡魂。
这一次,大家又议论纷纷:“妈呀,都在她家做窝了。”“这蛇有灵性的,不死透它是要回来索命的”“天呐,都砍成酱酱了,还没死透?”
终于,秀英嫂觉得已经死透了。将那一团蛇酱用铲子扔下了山脚下,人们自觉地散开了。各自回到家,编撰着自己的故事,最后演变成各种版本流传下去。她们见着自己的亲戚说,见着来补瓦的瓦匠也说。
艳红在家里,看不到这热闹。她的肚子疼得要命,她知道自己就要生了。母亲在旁边一边烧着热水一边咒骂着不争气的女儿。
没一会儿,刚看完热闹的玉仙进来了。做到床沿上安慰艳红:“没事,痛一下就好了。”然后自己帮着艳红母亲忙活起来,准备了一口洗澡的大木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还有一张破布一样的毛巾。
在这偏远的乡村是没有像样的医生的,一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艳红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尽是汗水。他感觉自己的下体快要撕裂了一般,疼痛像驻进了心里,脑袋里,痛得头皮都麻了。
随着一声哭喊,疼痛消失了。艳红母亲抱着自己的孙子,没有显出任何慈爱。满脸的厌恶。嘴里依旧不停地念叨:“你生个崽也没用啊,错事终究是错事。不知道羞耻,以后还想好嘛。”
艳红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建军却推开门一把夺了过去。满眼的怒火:“这个小杂种,连他爹都不要,你生下来干什么?”
艳红被建军的举动吓哭了,哭着喊他:“哥,哥,你把孩子还给我。”
建军红了眼,看着那个在啼哭的婴孩。浮现出来的是一张憎恶的面孔,没有一丝的可爱。他像是个不幸的灾祸降临到这个家庭,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把这个婴孩送出去。送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艳红疯了一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要夺过建军手里的孩子。母亲拉住她:“你还要脸不?生了个野种留着让人看笑话吗?”
建军看着发了疯地妹妹,欲转身就走。艳红已经泣不成声了,挣脱了母亲,和建军抢夺他手里的婴孩。建军大吼着:“你个贱货,你要是晓得丑就放手。不然,老子就摔死这个小野种。”
艳红也怒吼着:“你敢,你敢甩我的孩子。”建军怒不可遏,一心想挣脱艳红的手,可是艳红的力气越来越大。
最后,建军用力地往地上一摔,悲剧发生了。
看着地上没有哭声的孩子,艳红跪了下来,血从婴儿的襁褓下面散开了。像一滴血红的墨水,蔓延开了,一直延伸到建军的脚下。建军惊慌失措地怔在那里,母亲扶着已经昏厥的艳红,玉仙从没见过这样悲惨的事情。
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就这样被活活地摔死了,就像那一窝刚刚出生的毒蛇一样,成了肉酱。
兔子
快要到冬天了,气候渐渐变凉。但是大地还没有变成一片肃杀。艳红走在大河坝的河滩上,回头看了一眼半山腰的村子。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现在变得朦胧起来,最后隐没在了云雾的后面。
那白云里面的人家,是艳红想逃避的噩梦。
宋显祖大清早就跑到沿河周围的田土里,采摘一些蒲菜。这些是给那只城里来的兔子准备的野味,也只有它们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他要赶在露水干掉之前,把这些新鲜的蒲菜采回家里。
艳红经过的时候,宋显祖叫住了她:“是艳红姐啊,你要去哪里哟?”艳红对着他苦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我要走了,我要去城里。有机会,你也走吧,在这里会死的。”
宋显祖不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看箩兜里的蒲菜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走到大路上。艳红正准备走,宋显祖说道:“我不明白,每个人老了不都会死么?”
艳红转过身,河里映衬着早霞,波光跳跃。还有许多雾气从河里升起来,两人就站在河边。艳红说道:“是啊,人都会死的,可是在这里也不能叫活。”说完,她转头就走了,最后消失在河流的尽头。像是随着流水而去了,去到了不知在哪的下游。
河边冲出来的平原全被开垦成稻田,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这个季节,只剩下一小截根部的稻草插在田里,干涸的稻田龟裂成一块块的纹理。田坎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背着背篓。
宋显祖放眼望去,大老远他就知道是秀兰家的大女儿小曼。这是从外公那学会的,远处看人,不一定要认清他的样貌。只要记得他走路的姿势就够了,因为每个人走路的动作是独一无二的。
宋显祖提着箩兜等她,他不光想等一个一同回家的伙伴。因为,他们同是寄养在外公家里的。这使他很不明白艳琴的哥哥会摔死自己的外甥,因为他自己和小舅处得很好,有时就像朋友一样玩耍。
小曼走近了,叫了一声哥。宋显祖很高兴,这点尊重,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外乡人。
两个小伙伴走在回去的山坡上,路两旁的的树已经被砍伐殆尽了。就连每一根茅草都有自己的主人,等待明天的收割。于是只剩下些细小的灌木,还有一些长不大的竹子。
阳光透过山头洒下来,他们在山路上成了两道剪影。宋显祖问小曼:“你舅舅会打你吗?”小曼睁着大眼睛,很惊奇地看着他:“不会啊,他经常都不在家。但是也不和我玩。” 宋显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又问:“你背的是什么?”
小曼这下高兴了,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我自己买的小花猪,可乖了。我走那它都会跟着走的,我上山去放牛我都会带着它一起去。本来想再大一点才给我妈带过来,但是长大了我就背不动了,所以外婆叫我这几天背过来,顺便看看我妹妹。”宋显祖掀开背篓上的斗蓬看了一眼,一只可爱的小猪正躺在一个大布包上面。宋显祖很奇怪她怎么会买得起一头小猪呢,那可是很贵的。
小曼似乎看出了宋显祖的疑惑:“这小花猪可是我用一个夏天摘的金银花和灯笼草换的,石大妈家的母猪下了好多崽,我把所有的晒干的金银花和灯笼草送给了她和她换。本来早就讲好了的,可是换的时候她还是不舍得,我又给她家打了一个夏天的猪草她才肯的。”
宋显祖觉得她话太多了,自己只能安静的走着。他又觉得小曼很好,但是说不上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也不打岔,就让她一直说下去。可能她在外婆家的村子里,并没有什么说话的玩伴。
这一点宋显祖就不同了,他还在盘算着趁着天气还暖和自己和的伙伴们再下一次河坝,再捞一次鱼。
第二天,凤云依旧坐在自己的门前的柏树下面衲鞋底。现在是农闲时候了,大家终于可以悠闲一些。开始要准备过冬的鞋子、衣服和裤子了。
秀英二嫂经过她家门前,停下来聊着天:“你晓得不,艳红跑了,一个人跑到县城去了。她去搞什么嘛?”
凤云把针往头发里磨了一下,嘴里咬着麻线:“早晓得了,总是去县城里找那个野孩子的爹去了。”
秀英二嫂把锄头靠在柏树上:“找到又能咋样,人家是县里施工队的。要不是到我们这来埋电线杆子,怎么会和她搞在一起。”
艳红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女人们天生都有嫉妒的潜能。虽然男人们嘴上不说,但她们知道和自己捂一个被窝里的男人都惦记着那个小妖精。她们平日里都这么叫她的,尽管艳红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举动。在她们眼里、心里和嘴里,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在勾魂摄魄。
凤云吐出嘴里叼着的麻线:“是我说啊,活该。哪个喊她这么不要脸。那个小鬼被摔死了倒好了,一了百了。”
建军从门前走过,秀英二嫂远远地就看见了。于是转移了话题:“云生家姑娘懂事得很啊,给他家还背了只小花猪来。”凤云也看到了建军那张愁苦的脸,也变了个声调:“还怕不是,生个女娃天天往家里背东西,生儿子的尽往外头拿钱。”
这话让刚走到坟凼上的华子听见了,他没好气,以为这是针对自己说的。最近他儿子经常闹事打架,还赔了不少礼。
华子站在坟凼上,朝凤云喊道:“婆娘家嘴巴多,你生的那两个玩意懂事的很。”凤云没来由的遭了一顿骂,岂会善罢甘休:“你这个人才是好不讲理,哪个在说你嘛。我生那两个再不成事,也比那些有人生没人教的好。”
华子“哼”了一声,走下了坟凼。
宋显祖提着一箩兜的蒲菜回来了,凤云高兴地逗他:“显祖,你那只城里兔子带出来看哈嘛。到底哪里长得不一样,是不是通人性的哦。”
秀英二嫂也乐了:“哎呀,喂那么多啊。肯定吃得肥揪揪的,杀来吃了吧。肯定比我们山上的野兔子肉好吃多了。”
宋显祖没有理她们,快步的回到了家里。他蹲在笼子前面,小心地打开门,将那些新采的蒲菜放进去。那只纯白的兔子已经长得很大很圆了,他不敢放出来,要是一不小心不见了,自己可没法跟大舅和大舅妈交待。
要是喂死了,自己更没法向那个娇生惯养的表妹交待。或许他的名字会再一次出现在大人们的谈话里,自己又养死了一只兔子,就像那只小牛犊一样。
疯子
入冬了,大地被一把鞭子挥过,抹去了许多鲜艳的颜色。除了枯黄,就只有偶尔出现的银白了。
在大雪还没有来之前,每一个清晨都可以看到洁白的瓦片,像镀上了一层琉璃。太阳出来之后,闪闪发亮。
尽管这里还是经常下雪,但是小孩们依旧抱着期待的心情等待雪花从天空飘落。宋显祖也不例外,每日在外婆家那个不小的院坝里仰望天空。
这个不大的村子,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整个世界了。他不知道走出这里,世界还有另外的样子。他也听说过许多地方,可是在他的脑子里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
早上,宋显祖像例行公事一样来到兔笼前面。蒲菜重新钻进土里了,不得不用园子里摘回来的卷心菜。可是昨夜实在太冷了,不知道兔子是否能挨过去。答案很明显,兔子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他打开笼门,把那只兔子拿出来,全身已经僵硬了。
死了,又死了。宋显祖的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他走出去,站在堂屋里,看着这个自己期待已久的白色世界。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这个世界是那么纯净,没有一丝的不和谐。可他心里还是只有害怕和担忧。但事情总得解决,于是他想。
埋了吧,得给它挖个坟堆。宋显祖扛着一把小锄头就出门了,走在齐膝的雪地里。天上还飘着鹅绒般的雪花。所有的山,所有的树,都裹上了白色的毯子。山顶像戴上了白帽子,那么滑稽可爱。
宋显祖在枞树岭将兔子风光大葬,留下的小坟堆很快就成了一个大白馒头。
他走下岭子的时候,看到了艳红。艳红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行走在村道上。身上的衣服也很单薄,脸上冻得通红,脚背冻得绛紫。
她回来了,并且在回家的第二天就疯了。那她找到那个男人了么,肯定找到了。就是因为找到了,所以才无法接受无情的现实。于是逃避了,逃进了个人的世界里。从此,村子里就多了一个供人谈论的疯子。
其实她不该回来的,她就在城里谋个生路就好了。可是见到那个日夜思念的男人反而令人伤心,令人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艳红疯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在火塘边,在被窝里有了更多的话题。打发时间的说话变得越来越多,大多都是关于艳红的。宋显祖又养死了一只兔子根本没人在意。
小曼冒着风雪给母亲送来过冬的柴火也没人称赞,大家都在议论着艳红的悲剧。总之是她自己不自爱惹下的乱子,最后终于尝到了恶果。
艳红从他们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他们依旧这样说着。但一面却微笑地看着她,她疯了,应该什么都听不懂了吧。
艳红的母亲并没有显露出一丝怜悯,嘴里照样咒骂着。怪她不听自己的话,怪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怪她连这点打击也受不起。
就像是外面的寒风一样,不停地刮。刮到人心里,冷得刺骨,冷得心寒。
葬礼
在经受了一个冬天的寒冷后,大地总算又恢复了色彩。可是艳红终于不堪重负了,她觉得人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她吞下了一瓶农药。黑色的液体流进喉咙里,瞬间就侵蚀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许多人又开始质疑了,说她肯定是装疯的。不然怎么还会认得毒药呢?也有人说不是装疯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要是她清醒的话干嘛要喝呢?究竟艳红是真疯还是假疯没有人知道。
她现在躺在灵床上,还有一丝呼吸。堂屋已经改造过了,放了一口棺材。做法事的先生将许多地狱的图画挂在墙上,灵堂前写了往生极乐等字样。他们坐在灵位前面,桌上放着奏乐的唢呐,铜锣,铜钹以及一面大鼓。
母亲握着艳红的手,老泪纵横。不知道她是真的伤心还只是遵循葬礼的仪式罢了。
天完全黑了,院坝里摆了桌子。华子和老三公正在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一头大肥猪,这头肥猪将成为明天的早宴,款待所有的人。
艳红还没有完全断气,嘴在扭曲着。有什么想说的,始终说不出来。母亲坐在旁边,眼睛已经哭花了。根本看不到她嘴角在动,路过的秀兰看到了。低下来在艳红耳边说道:“你安心的去吧,这边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母亲听到了,知道艳红还没有完全断气。于是也安慰起来:“红,红啊,你去吧。到这边是受苦啊,我苦命的娃哟。”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都在议论着“她还有啥子放心不下的嘛。”,“娃都死了,没得了,啥子都没得了。”“狗日的负心汉啊,男人就不是好东西。”“你个狗日的婆娘要翻天了。”
于是最后就成了一对夫妇的骂架,大家本来无聊的心情终于有了起色。好在他们还知道些礼貌,男的也不想丢脸。将自己那个叛逆的婆娘撵回了家去。然后就是稀稀疏疏地笑声,还有人低声的啜泣,也有围着板凳打牌的声音。
最后,当冰冷的刀穿进猪脖子的时候,一声哀嚎划破了黑夜。人们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那头肥猪渐渐变弱的喘息。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片死寂。
做法事的先生首先打破了死寂:“断气了,可以下棺了。”人们的目光回到灵堂上,几个青壮年将艳红庄重的抬进了棺材里。先生们敲响了哀乐,嘴里“咿咿呀呀”地的唱着。不知道是在念的什么咒语。
最后带头的先生绕着棺材走了起来,手里端着一个香炉。一边绕着圈,一边唱着念着。每绕一圈,艳红的亲人们都会跪在棺材前大哭一声。直到最后,先生走完七七四十九圈,法事才算做完了。
这时候,许多人都回去睡了。只留下先生和一些亲戚,再有就是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是负责抬棺材的,所以一夜都不能离开。建军沏了一大缸的茶,恭敬地端到先生们的面前。
那些青年们坐在火堆旁,玩着破旧的纸牌,自己一碗碗地将茶水灌下肚去抵抗着疲劳。
天刚破晓的时候,先生做完最后一点仪式。在最外面的柱头下,土地庙和灶房里烧一叠纸钱。就指挥着青年们,抬棺材,拿旗幡。最前面的是拿着灵幡的建军,他在前面带路。
指引的并不是后面的活人,而是艳红的灵魂。她的灵幡带领着自己的妹妹走向大山里,最后通过土地走向阴间。不再痴缠于人间的任何怨念。
她才刚刚死去,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也不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了。
呼·吸
宋显祖和外公走在大河坝,回头看见白色的灵幡隐约在大山里出现。他知道那是艳红的送葬队伍,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在这河边的对话。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一句:“有机会你也走吧,在这里会死的。”
现在她是真的死了,而自己也真的走了。继父在县城里谋了个职位,竟也愿意将他接过去一同生活。他就要走了,他不知道前方河流的尽头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终点。
离开这个他长大的地方始终有些不舍,他一回头还是只能看到艳红的灵幡在山坡上时隐时现。他的心被死亡笼罩着,无比的沉重。
艳红躺在一片黑暗中,她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她的嘴唇恢复了一些知觉。她疯狂的叫喊着:“放我出去,这是哪里?”,无力地拍打着棺壁。
但是他的声音还是像蚊蝇一样细小,没有人听得到。就算她的声音再大些,也无法穿过厚厚的土堆,响彻在这空荡的大山里。
终于她绝望了,因为她感到了窒息,好像有一座无比沉重的大山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呼···吸···”成了她在人间最后的记忆。
杨安可
2015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