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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少朋友都觉得我的字写得不错,他们大多数会问我,有没有特别练过。其实我从小到大并没有刻意去练习钢笔字。他们都有些不太相信,然而这真的是事实。
我告诉他们:如果你从一读书开始,就被要求认真写字,并且拥有一个“活着的”字帖,在最初的启蒙岁月里一直陪伴着你,然后在接下来读书的这么多年里,能够坚持一笔一划的去写字,你也可以。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一个朋友接下这个话题,不依不饶地问我:这个“活着的”字帖是谁?在之前少许自得的一番言说之后,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语气低落: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情:能不能说说你们的事情?
我瞅了眼对面端坐的朋友,朋友目光晶莹。我抬头看了看天,那时阳光正好,微风夹杂着温热的思绪吹散我心头消沉的块垒,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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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姓齐,从学前班开始教我们语文,一直到二年级,陪伴了我读书最初的三年时光。齐老师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匠,听他后来跟我说的,他在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块钱的时候教书,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他退休的时候,那天学校里各种长长的红色标语迎风招展,在一片热闹中,一辆挂着大红花的小车开进校园,老师在人群的簇拥中上了汽车。他在摇下的车窗前用力地朝人群挥手,我也在人群中用力挥手。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淹没在人潮里小小的我。我不管他走的时候多么光荣,我只知道,我很不舍得。
老师有一双很好看的手,十指纤长,虽然已经布满皱纹。在我的印象里,这双手无时无刻不被白色的、彩色的粉笔灰浸染。他一直穿着一身老旧却笔挺的中山装,整洁干净,除了白色的、彩色的粉笔灰外,没有一丝灰尘。他的教科书上没有一点褶皱,除了白色的、彩色的粉笔灰外,没有一点污痕。
老师很喜欢我,虽然我特别调皮捣蛋,但是我成绩很好,很听他的话。他用苍老的声音教我一字一句地读课文,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教我一笔一划地写字。然后认真写他给我们布置的作业,努力争取让他能给我五颗星,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他一直最多给我四颗星。这是我小学几年里的遗憾,虽然到后来我已完全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老师对校长说:男孩子不调皮,一点朝气都没有。那个时候是无法无天的我在安静的自习课教室里大声唱《歌唱祖国》,然后被闻声赶来的校长拎到教室门口罚站。校长还没走,老师就让我回了教室,然后对校长说了上面那段话,包庇之情溢于言表。校长看着这个年纪做他父亲绰绰有余的老教书先生,也是无奈摇头离去。
老师从来不在意我们有多顽皮,相反,他经常在办公室的窗前,微笑看着我们玩闹。然而在我一次因为贪玩,误了写作业的时间,最后敷衍了事的时候,他用他一直夹在教科书里的教尺狠狠打了我一顿手板心,让我在疼的龇牙咧嘴的时候,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定不许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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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顺顺利利的升入初中,再到高中,他到学校里看过我很多次。他一直视我为得意门生,殊不知我已经从一个学霸渐渐沦为了学渣。在那个遍地是曾经各初中中考名列前茅的学生的学校里,我快被碾压成渣,几乎没有老师会注意到我。几乎的意思是只有我的语文老师,然后就是我早已经退休的齐老师。他来我的学校看我,我跟他在教学楼旁边的花圃边聊天。我告诉他所有我的苦恼。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聪明,专注,不要心急,一定能有好的成绩。我看着他苍老脸庞上的笑容,听着他安慰的话,心头的压抑一扫而空,感觉比阳光温暖。
高三的一个早上,我在上早自习。外面突然有个老师找我,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姓齐的退休老师,让我去门卫室一下,我赶忙跑了过去。原来是已经很久没见的老师清晨四五点就在学校门口晃悠,结果被门卫当成了小偷给截了下来。他有些口齿不清,一直重复他是来看他的学生,结果他只记得我的名字,忘了我的班级。
这事情甚至惊动了校长,我第一次受到校长的接见就是因为齐老师,校长很担心这么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我们学校里出什么事。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问我这老人家是不是这里有问题。我心里虽然很生气,但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说他教了一辈子书,很喜欢他的学生,想来看看我。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老师真的老了,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退休了,现在我都快高中毕业了。我陪他走走停停,看着他步履蹒跚,背也驼了,满脸的老年斑,两鬓早已白发如霜。我对他说,老师你不要再大老远来看我了,等考上大学,我就去看您。
老师很开心的点头,然后我让他给我留下地址,电话。地址他只记得个大概,电话号码也不记得,也没有手机。如果时光能倒流,那个时候,我会请半天假,送他回家,然后就知道他住哪,顺便记下他的座机号码。可是没有如果,在晨光里,我目送西山日暮的老人佝偻着远去,一如当年那样,看他渐渐消失在人潮里,只不过,他的身边再没人群簇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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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下一站会是两生欢喜的好久不见,不曾想到挥手之后便是无限悔恨的后会无期。
高考结束,我考的不理想,心里觉得没面子,加之老师也没给个确切的地址,当时就没去看老师,想着等家人帮忙查清楚,以后再去。后来上了大学,很快全身心投入新的校园生活,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学校,我妈打电话给我,唠唠家长里短,后来说到我的初中班主任调到了民政局工作,我说挺好的。然后我想起了齐老师,我就问她。她犹豫着跟我说,齐老师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她一直没有告诉我。
我听了,没有天崩地裂的痛苦难过,没有夺眶而出的泪水弥漫,只感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在我猝不及防间,突然离开了我,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我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齐老师很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安详的离开也是个很好的结局。
是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无病无痛的离世,确实算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每当我想起那个阳光熹微的清晨,那个佝偻的老人,穿着一身不再笔挺的老旧中山装,在路边背着颤颤巍巍的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踱的时候;想起我对他说“老师,等我考上大学,就去找您,给您报喜”,他皱纹密布的脸上荡漾起开怀笑意的时候,心中的憾意如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难以平息。
我明知道他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了,却以为一切还来得及,没能早些去看他;我明知道他要的大概只是和我聊聊天,说说话,我跟他说说我上了什么大学,却想着要有多大出息了,再出现在他面前,结果再不能相见。
我不知道那个孤单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是不是像我脑子里所想的那样,孤零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夕阳的余晖里,在微微的寒风里,在为数甚少的清醒时光里,回忆着他穿着一身老旧却整洁的中山装,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一笔一划,认真讲课的从前。
5
可是我们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后来不及,才知道后悔和惋惜。
我终于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等,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得起。世事难料,你说的下次、以后、改天,也许就永远的没有下一次。然后我对自己说,不要再让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等下去了。
从上大学现在,从没回家过一个中秋节,以前总是在这个时候打个电话给爷爷奶奶,他们总是让我照顾好自己,忙自己的事情重要。有一年奶奶在电话里不经意的说:爷爷买了很多你小时候喜欢吃的月饼。
我想起小时候,总是很期盼过节,中秋的时候爷爷会买各种各样的月饼,有大有小。小的不时去拿一个在手上,吭哧吭哧就塞进肚子里。大的我让奶奶用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边玩边吃。
突然很想吃月饼,我对奶奶说,我过节不忙,公司放假,中秋前一天就能到家。奶奶在电话里头很高兴的“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