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啵,我要次饭。”
“啊,张大嘴巴。”
有一阵金属勺子与小牙齿清脆的碰撞声,尔后又传来欢快的咀嚼动静。
把剁得碎碎的马蹄和肉碎均匀混合,放入锅中蒸熟。荸荠的爽脆香甜和土猪肉鲜美的肉汁,激发着味蕾对爱的感应,童年的味道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无法打开便无法拥有。
“吃根青菜吧。”
“不不不,我要次漏饼!”
小男孩由于换牙,说话会漏风。
十六寸电视机播放着热血的儿童动画片,穿碎花布短袖衣的外婆,正在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饭,外孙吃得不亦乐乎。两人坐在床上,风从窗户吹入,撩起她的丝丝银发,满是慈祥的面孔、饱满的脸颊以及看淡世俗的笑容,原来上了年纪的女人的优雅也可以很简单。这就是我的外婆,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
一转身可以看到床上有两个圆形小枕头,紫色内胆里面满满地填充了决明子,决明子以其有明目之功效而闻名。小孩子睡觉的时候动作很大,翻身间,沁人的沙沙声和决明子散发的特殊香味让我恋上睡眠。
炎炎夏季的午后,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外婆已经在做针线活了。外婆先在床上铺一张大报纸,接着用剪刀捅破枕头内胆,任决明子流出,再把已经压碎的决明子拨进垃圾桶。回填的过程是我最喜欢的,我一把又一把地抓着决明子往内胆里塞,看着空空如也的紫色布料渐渐胀大,只觉十分富足。小时候我那双透着灵气的眼睛,真多亏了这味中药。
还有的时候,外婆会剪纸。外婆手持一把老旧的大剪刀,黄绿红三色会反光的纸,在她灵巧的手上,蜕变成一朵朵纸花。我小心翼翼地把玩着一大叠纸花,用水打湿,贴在窗户上,任阳光从缝隙中穿过。她跟我说,一朵纸花能卖一角钱,一天剪四十朵就能卖四块钱,卖了钱就能买糖吃。其实这些纸花是用来做法事的,一些传统节日的早上,总有人会烧这些纸花去缅怀逝去的亲人。一想到五颜六色的糖果,我手舞足蹈地在家里乱跑乱蹦,无法克制住小孩子那份对糖发自于内心的喜爱。我还常常蹲坐在外婆身边发呆,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但内心是十分踏实的。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茬又一茬,枯树又发芽。从窗外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林海,才发觉时光已经从指缝中流过。
外婆的动手能力非常强,我的DIY能力应该源自于她。她会从她同事口中得知各类外快的信息,然后以最快速度组织本家人开始行动。最有意思的是削马蹄,“唰唰唰”的声音此次彼伏,三秒削两个的速度,这效率可是其他小工的好几倍,倘若那个时代能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应该能成为该项目记录连续几年的保持者吧?我有次陪母亲买菜,她见摊贩削马蹄的速度太慢,便取过小号削皮器,哼着小曲自顾自地削起来。削皮速度之快,惊得摊贩以为招惹到仇家的打击报复。
勤快的外婆还试过创业:把白瓜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放进盛满洗米水的大缸里发酵一晚,第二天捞出便卖。这种三无产品一经销售,立刻受到街坊邻居的热捧。我曾经问外婆添加了什么佐料,有何秘诀?她笑而不语,后语重心长地说:“读书人别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正经地读点书吧。”我猜想,这项营生没有坚持下去的原因大概是有街坊邻居眼红,跑到上级领导处打小报告。无奈我们家那时候的家庭成分不好,只好关门作罢,停止这项来钱快的小本生意。
我花费了挺多时间试图去解读外婆,无果。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外婆的婚姻是不幸的,而包办婚姻却是那个封建时代理所当然的事情。外公雅兴十足,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他竟然会把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用
以吃喝玩乐——摆弄盆景、制作假山、购买各式零件研发新型的机械、购买各地的特产小吃……外婆无奈之下只好撑起一个家。一个个正处在发育的小孩,食量大得惊人。粮食供给制所下发的粮票根本换不回够吃的口粮,外婆做出一个连现在的我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小镇上有个可以以物易物的地方,外婆听说可以用柴换番薯,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穿着补了又补的衣服和鞋子,头戴一顶草帽,背上装柴的箩筐,带上一把砍柴刀,毅然上路。砍柴的地方非常阴森,还必须经过一个荒凉的坟地,而且不时有各种怪异的事情从乡村长舌妇口中传出,身高八尺的男子汉也不敢独自前往。夜渐渐深了,一群孩子发现他们那亲爱的母亲不见了,便叽叽喳喳地四散跑去寻求大人的帮助。一遍两遍三遍,找了好几遍都不见人影。有好心人报告,下午看见她往坟地方向走去。于是几十个大人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全速前进,不知走了多久,眼尖的大人看见了她,她的身躯始终向前倾,咬着牙,一步又一步地挪回家,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妇人的脸显得惨白,她终于背回了重于体重数倍的柴。事后她说,她在山上砍柴的时候越走越深,听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绿幽幽的眼睛如鬼伙般渗人。是老虎吗?是野狼吗?是土狗吗?又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理解外婆她当时的心境,她在那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对自己生命即将逝去的惋惜吗?绝对不会!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位母亲究竟愿意为孩子做多少事情?即便是付出生命!也许是在短暂的目光对峙后,那头东西离开了,这位身材娇小的妇人,不,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那颗为了孩子能所向披靡的心赶走了它。大伙是在坟地附近接她回家的,她貌似始终走不出那个颇灵异的地方。
回家后,她大病一场。病好后,又把换来的番薯种到屋后的空地处。众所周知,番薯是一种高产而且适应性十分强的粮食作物,就这样,全家人的温饱问题就解决了。母亲后来告诉我,即使有番薯吃,外婆还是习惯性地煮番薯叶充饥。
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能凭借一己之力扶持一个家族的成长。
可惜外婆在遭受一场阑尾炎手术后,身体日间消瘦。今年国庆回老家,原本饱满的脸颊竟近似完全干瘪,牙齿也没剩下几颗,白灰相间的头发见证了时光的匆匆。我们相互拥抱,感受到她双手的无力,我再次闻到了那份记忆中名为“外婆”的味道,我还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亲了她一口。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值得我们去关心和呵护。我们渐渐成熟长大,可是爱我们的那些人也在我们成长的同时也在不停地衰老。历史的洪流不能倒退,我们只能向前看,去咀嚼“孤独”的滋味。
“阿啵!”
“乖,真乖!要注意身体,要好好学习,要听父母的话……”
2015年9月29日 广州
修改于2015年10月12日 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