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天边还刚出现一丝曙光,大地还刚从沉睡中苏醒,何利民就驾驶着一辆解放牌汽车,行驶在山路上。
昨天,他对丽丽说,现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许许多多的贫穷山村,在党的领导下,相继地富裕起来了,我们这个穷山窝也要跟上形势。他还谈了自己的看法,利用自然赐予他们的财富——取之不尽的石头,达到致富的目的。他现与县建筑公司签订了一份石灰合同,如果全村人能按照他的方法去做,可在短期内把经济搞活。他吩咐丽丽去各家各户动员,如果有谁愿意跟着他干,先投资二百元。刚说到这儿,就听得付老头大喝一声。
东方的曙光喷薄而出,何利民驾驶着汽车盘山蜿蜒而上。这是一条刚修建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在这样的路面上行驶,没有过硬的驾驶技术是寸步难移的。但对何利民来说,算不得什么,这样的路面他不知行驶过多少回。记得有一次,部队进行军事训练,命他带领一班战士给前线部队运送弹药,一百多里的山路必须一小时赶到,否则,前线战士就会因弹尽而失守阵地,这是一项何等紧急的任务!何利民立即驾驶着汽车,风驰电掣般地朝前线阵地冲去,身后跟着的战士也不甘落马,紧紧地咬住他的车尾。汽车行驶一段路面后,进入蜿蜒陡峭的山路,向上看,高耸云霄;向下看,沟壑千尺,稍有不慎,便会滚进深渊,车毁人亡。但何利民凭着过硬的驾驶本领,依然如故地向山上猛冲,当驶上山顶时,也就是首长指定的“阵地”,一看手表,离规定的时间还差一刻钟,他自豪地说:“我们的部队要打胜仗了!”他钻出汽车,对还在山腰中爬行的战友大喊:“快!加把油!别让阵地叫敌人夺去了!”当战友们爬上山顶时,离首长规定的时间超出了一刻钟,阵地早被敌人夺去了。当天夜晚,连队召开表彰大会,首长亲自给他戴上大红花,授予“汽车标兵”的称号,并号召全连战士向他学习。
汽车在坑坑洼洼中扭舞一样地跳着,前方就是“鬼门关”。这地方,路窄坡陡,且又是个急转弯,稍有不慎,汽车便会滚下深渊,车毁人亡,但何利民有一身过硬的驾驶本领,只见他紧握方向盘,左拐右打,迅速地冲出这个极为险峻的地方。
何长贵这些天来很不舒服,整日坐卧不安,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未日就要来临,党中央实行体制改革,三令五申领导机构年轻化、知识化,他这个愚味无知且又老化了的人无疑要退居二线。过去,自己做恶太多,村里没一个人不恨他的,一旦败下阵来,不知要招来多少人拍手称快。因此,他终日闷闷不乐,躲在家里不出门。“唉!世界变了,我也要变了!”他常常苦恼地自言自语。他很怕自己民主落选,不得不在村人面前装得老实了,过去的威风全收了起来。
五年前,儿子和丽丽相好之事,他和老伴极力反对。原因有二:一是他与付老头有血海深仇,二是自己是个体面的家庭,怎能与付老头这穷光蛋结亲。但何利民一句也听不进去。儿子参军去后,他反到去了块心病,认为儿子一去就是几年,丽丽肯定等不得。再者,马大宝又在死皮赖脸地纠缠丽丽,他巴不得他们早日成亲,死了儿子这条心。可丽丽对马大宝的死死追求,一点也不动心,气得马大哈负气出走。儿子参军回来后,丽丽又很快与儿子好上了,而且爱得如火如荼,如漆似胶。这时的他表面上明智了许多,不再横加干涉。实际上,他心里那层障碍依然存在。
昨夜,他一夜未合眼,躺在床上想心事。儿子从部队一回来,就说要带领全村人劳动致富。他问儿子怎么致富,儿子说用屋前屋后这些石头搞致富。他听了,笑掉了牙齿。哼!儿子怕是患了神经病,这样的石头能卖钱,祖祖辈辈早就把它卖光了,那里还等得到你们这一代。儿子说,他要把石头烧成灰,卖给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他听后,肚子都笑疼了,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这个兔崽仔,异想天开,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石头能烧成灰。儿子说,只要用煤炭做助燃剂,锻烧一段时间后,再硬的石头也能烧成灰。煤炭?煤炭是什么?儿子说,是一种黑石头。哈哈哈,石头烧石头,笑话!你看看,我们山上黑石头多的是,你去抓一个下来试试看。儿子说,不是这种石头,而是另外一种石头,它埋藏在地底下。明天我去运一车回来让你看看。
鸡叫了三遍,天已微微地露出了曙光,儿子房里传来一阵嗦嗦的响声。这是儿子穿衣发出的响声。不一会儿,又听得儿子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得汽车的引擎声,“嘀嘀”儿子按了两下喇叭轰隆隆地将车开走了。这辆车是儿子刚卖回来的,买车的钱是从银行里贷款出来的。那天,车一开进村里,全村男女老少敲锣打鼓迎接。老爷爷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一群光屁股娃娃在车上溜来溜去,一群姑娘围着儿子嘻嘻哈哈。
“何伢仔,你为村里做了件大好事。从此,我们出门不用肩挑啦。”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上前拉起何利民的手说,“从前,我在外走村串户,看见外面的人用车子驮,我好眼红。我想,要是我们那儿有辆车该多好!想不到,今天终于实现了,我为你披红挂彩!”这老汉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绢披在何利民身上。
“利民哥,我们姑娘为你献上这束美丽的鲜花!”丽丽深情地把一束鲜花献了上去。何利民正要伸手去接,冷不防一只手夺了过去。何利民扭头一看,只见付老头怒气冲冲地把那束鲜花扯得粉碎,狠狠地扔在地下,嘴里不停地骂道:“狗杂种,不要脸,勾引我女儿!”边骂边把丽丽拉走了。
儿子开着车越来越远去了,渐渐地听不见马达声了。“这兔崽仔,今天起得这么早,干什么去?”他躺在床上想,忽然,他暴怒起来:“这兔崽仔,太放肆了,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这个家要败在他手里了。”何长贵一想起儿子昨晚对他说的话,就恼怒起来。昨晚,儿子说,明天他要去县银行贷款,做为烧石灰的投资。他知道,桃源芳村的人穷得捏不出一分钱,要他们先投资二百元,恐怕十家有十家拿不出来。因此,他决定再向银行贷款。何长贵一听,一跳八尺高,气汹汹地把儿子训斥了一顿,骂他是败家子,买这辆车的钱还没还,又去挪新帐,这一辈子恐怕永远栽进钱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何利民不恼不怒地劝解父亲,说这样做是为了众人,只要村里人都富裕起来了,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何长贵对儿子的行为大为不满,生气地怒骂,别人的事用得着你管,常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只要你自己富裕起来了,别人富不富裕关你屁事。何利民坚决地说,全村人的幸福才是我的幸福,我一定要帮他们脱贫致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儿子果然去县银行贷款了,这还了得,我一定要把他追回来。想到这里,他猛然翻身下床,冲出门去。
外面还是一片朦胧,四周的山峰隐没在晨雾之中,一条绢带样的公路盘山蜿蜒而上,象一条巨龙在晨雾中腾飞。何长贵走在这条路上,两腿生风,呼呼呼地往上冲。他想尽快追上儿子。可刚到半山腰,就感到体力不支了,气喘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抬头往山顶望去,儿子的汽车早无影无踪了。“这兔崽仔,跑得真快,等你回来再教训你!”歇了会儿,站起身来想回家,转而一想,这样一条山路,儿子是怎么驶上去的。他看着路上的坑坑洼洼,暗暗地佩服儿子的驾车本领。——这条路是他前年冬天带领全村人干了一个冬季才在这坚硬的石头上开辟出来的。那时,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党中央号召全民致富。有一天,上级派来几位领导来这里视察,看到这里交通闭塞,文化落后,人们愚味无知。要想富,先修路,因此,那几位领导找到他,要他带领全村人修建这条公路。那时,他感到体制改革的力量在步步紧逼自己,巴不得有一个机会显显自己的才干,也好保住这顶摇摇欲坠的“乌纱帽”。在修建这条公路时,他一改过去的官僚主义作风,一马当先领导全村人日夜苦干。这条路成功时,那几位领导还夸赞了他几句,他当时很是得意。现在,他走在这条路上,很为自己的功劳自豪。
走到“鬼门关”的地方,他探头朝下一看,骇得舌头都吐了出来。“若是从这里摔下去,尸骨都见不着。”他为儿子的安全担心起来。“菩萨保佑,但愿儿子平安无事。”他默默地祈告了一会,才离开这里。突然,又一个念头涌上脑门,儿子说要用这些石头搞致富,我要去看看这些石头是变成了金子还了变成了银子。离开公路,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瞧,这些石头黑黝黝的,峋嶙古怪,有的象牛,静静地卧在那里;有的象笋,笔直地耸立着;有的什么也不象,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这样的石头能卖钱,桃源芳村的公鸡要生蛋啦,鸡婆要报晓啦。”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阵。“对了,儿子说这些石头能够烧成灰,自己何不试试看。”他眼前忽地一亮,急忙找来一把柴草,在一块石头上燃起来。烧呀烧呀,不知烧了多久,认为差不多了,就拿手去捏,企图捏一把灰下来,可手刚一碰上石头,烫得他呲牙咧嘴,哎哟哎哟地直叫唤。“这兔崽仔,胡说八道,石头咋能烧成灰,简直是白日做梦!”他怏怏地捂住烫得发肿的手,恼怒地骂着儿子。
下午,何利民回到家里,一进屋,何长贵就黑着脸问道:“今天起得这么早,干什么去了?”何利民道:“我跑了趟县银行,顺便又从煤矿运回一车煤。”何长贵一听儿子跑了趟银行,怒火霍地蹿上来:“你这个败家子,闯祸不怕天大,借了那么多钱买车不算,又替别人借款,你拿什么还呀?还不快给我退回去。”
“爹爹,听我说,”何利民平心静气地说,“县银行由于资金周转不过来,暂时停止对外放款,我只把自己存的那笔钱取出来,买回一车煤,请爹爹息怒。”
何长贵一听儿子没借到钱,火气一下子熄灭了,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你骗我,我要搜。”
“搜吧。”何利民走近爹爹身边。
何长贵在何利民身上搜来搜去,触到硬梆梆的东西,就拿出来瞧瞧。最后,全身搜遍了,一无所获,咪咪一笑说:“我就知道你借不着。”
这时,何利民的母亲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剂草药,递给何利民说:“快把它捣烂,给你爹敷上。”
何利民接过草药,迷惘地问道:“爹怎么啦?”
“你看看你爹那只手,肿得象个红罗卜。”利民母亲苦着脸说。
何利民看了看爹爹那只手,果然肿得通红,何长贵隐约感到有点疼了,捂住那只手“哎哟哎哟”地呻吟。
“爹,你这手怎么了?”
何长贵不吱声,何利民母亲说:“你爹爹见你要拿山上的石头烧灰,他不信,亲自试了一下,烧了半天,石头还是石头,你爹用手去捏,结果把手烫伤了。利民,要听父母话,石头咋能烧成灰。”
何利民见爹爹母亲都这么愚味,禁不住扑噗一笑说:“爹爹,烧石灰也不会这么简单。”接着何利民把煅烧石灰的知识向父亲讲述了一遍。
何长贵一句也听不懂,以为儿子在说洋话,就气呼呼地骂道:“兔崽仔,你在部队闯了几年,学回一大堆洋话,我不听,你滚!”
“爹,你不是想看看煤炭是什么样子吗,我运回来了,快去看。”
“在那里?”
“在车上。”
何长贵急不可待地朝汽车走去,利民母亲在背后喊道:“利民他爹,敷好药再去吧。
何长贵头也不回地应道:“等一下再敷。”
何长贵来到车上,看着黑糊糊的煤炭,疑惑道:“这种石头能燃烧?”
何利民说:“这煤炭燃起来威力大得很,不但能将石头烧成灰,就是钢和铁也能化成水。”
“这……”何长贵越听越玄乎,摇摇头说:“兔崽仔,你是不是在瞎吹?”
“爹,等我把石头烧成灰后,你亲自来看看。”
这时,丽丽来了。
何长贵一见,脸登时沉下来。
何利民跑上去说;“丽丽,今天动员得怎么样?有多少人愿意干?”
丽丽神情忧郁地说:“我几乎家家走遍了,没有谁愿意干?”
“是什么原因?”
“他们都不相信石头能烧成灰。”
“这些人怎么这么愚味。”
“他们没有文化。”
“丽丽,等我们把石灰烧成功后卖了钱,首先得盖一所学校,让后代们接受文化知识。”
“我也这么想。”
“丽丽,我们再去动员一下。”
“先去谁家?”
“你说吧。”
“去吴大嫂家吧。”
路上,丽丽问道:“利民哥,你今天上县银行借到钱没有?”
何利民摇摇头。
“那怎么办?”
“不必着急,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把人动员好了,钱的问题我负责。”
来到吴大嫂家,吴大嫂坐在灶前伤心落泪,两个孩子坐在床上没精打采。
何利民道:“吴大嫂,哭什么?”
吴大嫂声音哽咽地说:“何伢子,我家断炊两天了,孩子都快饿死了。”
“妈妈,我们要吃饭!”两个孩子有气无力地叫喊道。
看着骨瘦峋嶙的孩子,何利民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
“吴大嫂,孩子饿了,去买点米回来做饭。”何利民从身上掏出仅有的五元钱递给吴大嫂。
吴大嫂推辞道:“何伢子,我不能拿你的钱。”
“救孩子的命要紧。”
“妈!妈!我们饿!”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
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孩子啊孩子,你们是我生命的全部,失去了你们,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为了孩子,我就收下这五元钱,等日后有钱再还给何伢子。想到这里,吴大嫂感激地说:“何伢子,我们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吴大嫂卖米去了,何利民来到两个孩子身边,抚摸着那个男孩,亲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我叫阿毛。”
“阿毛,几岁了?”
“叔叔,八岁了。”
何利民又抚摸着那个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我叫小莲。”
“几岁了?”
“六岁了。”
这两个孩子都已到了入校年龄,如果他们生长在富裕的地方,此时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而生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里,只能忍饥挨饿,两者相比,有天壤之别!
“阿毛,小莲,你们想读书吗?”
“想!”两人回答得非常响亮,
“孩子,等叔叔把石灰烧成功后,卖了钱,马上修一所学校,让你们读书。”
“叔叔,太好了。”两个孩子高兴得跳起来,似乎忘记了饥饿。
这时,吴大嫂买米回来了,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喊道:“妈妈!妈妈!快做饭!”
吴大嫂下厨去后,何利民问道:“丽丽,还有谁和吴大嫂一家有同样的境况吗?”
“有。罗世荣和张大群,一个老婆生病没钱医,一个家里米桶空空。”
“你去把他们叫来。”
丽丽答应一声走了。
不一会儿,饭煮熟了,吴大嫂把饭菜端在桌上,两个孩子一见,从床上翻下来,扑向桌面。
吃罢饭,丽丽领着罗世荣和张大群来了。
这两人双眉紧锁,愁云满脸。
何利民道:“二位不必着急,你们的困难也是我的困难,我一定要帮你们解决。”
两人道:“何伢子,如果你能帮我们解决燃眉之急,我们当牛做马报答你!”
何利民道:“丽丽,你身上有钱吗?”
丽丽说:“我身上有二十元钱。”
“拿来给我。”
丽丽把钱掏出来递给何利民。
何利民把钱匀给两人说:“罗大哥,你拿这十元钱给孩子买米做饭吃。张大哥,你拿这十元钱给大嫂治病吧,如果不够的话,明天我再给你想办法。”
罗世荣和张大群感动地说:“何伢子,你是个好心肠的人!”
“张大哥,罗大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何伢子,你说吧。”
何利民激动地说:“我想领着大伙烧石灰致富,你们愿意参加吗?”
两人说:“我们拿不出钱来投资。”
“我不要你们出钱,只要你们出力。你们愿意干吗?”
“那好,我们就跟着你干。”
何利民吩咐说:“丽丽,你明天和吴大嫂及两位大哥再去各家各户动员一下。”
丽丽说:“利民哥,当务之急就是把钱搞到手,不能让大家饿着肚皮干。”
“丽丽,你给我物色一下,有谁能借得出三千元钱吗?“
“马大宝有。”
“马大宝,他回来了?”
“马大宝昨天才回来,他在我面前炫耀说,他有数不清的钱。”
“吹牛!”
“马大宝喜欢吹牛,但三千元钱肯定拿得出来。”
“那我去借过来。”
“利民哥,马大宝对你恨之入骨,你去会碰一鼻子灰的。”
“丽丽,好歹我和他曾有过兄弟相称,凭这一点关系,我向他借钱,不会不借吧。”
“那你去试试看。”
在一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猫头鹰样的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