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一剑笑

                        梧桐沥雨寒人刀

秋雨凉,袭人皮,刮人骨,断人肠,打得湖面凹凹凸凸,大圈滚小圈。梧桐叶犹青,未落,跪接白珠点点。

  谁人想,处暑未过已是秋凉处处? 湖边客栈,悬起珠帘。风是无孔不入的,还好这里有人。有人,就有酒,有酒都不是问题。

 上酒,上酒,上酒……

酒香四溢,不甚酒力之人,怕是嗅一嗅便要晕倒。又是客人来:斗笠,蓑衣,剑!那人进了客栈,脑袋向右微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探出右肩的剑柄,这才褪去雨具。他坐到临窗空桌,隔珠帘观湖听雨。这雨不痛快,不痛快,不痛快!旁晚将至肚子更不痛快……

“小二!”

店小二识相,直接递来一壶已然温好的上好花雕:“客官,您吃些什么?小店凤尾、银鱼……”江湖人,好像无酒便不算江湖人,小二觉得剑就是江湖。

负剑男子笑了笑,“鲤鱼,要大个的!”家乡湖,家乡河也是有鲤鱼的。

“客官行家啊!渔家都说‘春鳊秋鲤夏三黎’,识货!”店小二,退了下去。

男子怔怔望着窗外,手里掂空酒杯。

“酒杯空,空杯酒,有意思。”说话间,落座一人。他回过神,打量着对面这不请自来的青衫玉面小生:

白玉掩绯霞,二月春风眉,四月桃花眸,女儿红点绛唇。绾发冠,垂青绦,脖颈丝成。

好一副男人女相!

玉面小生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一。兄台?”

“王大力!”

木一哑然,连说三声:好名!鱼,上桌。木一示意大力兄一起,王大力也不客气,二人刚欲下筷,店小二来到桌前道:“客官,能否与那二人拼桌?实在没有位子了!”

“有酒即友!带酒来!”木一提了提嗓子。

二人一白衣儒士,一黑面虬髯。白衣人托一坛好酒与黑面大汉一同坐下,问道:

“谢二位!出门在外,难得有缘,不知二位姓名?”

王大力抢先道:“我王大力,他木一!”

“在下孙民”,白衣男子微笑,“大力兄人如其名!豪爽!”

王大力招呼一声:喝酒吃鱼!小二!再来好菜!

木一酒量实在差,一杯下肚已满脸潮红,可不忘劝酒!玉面王大力嗤笑,挑了挑眼皮,又饮一杯。孙民与王大力喝成一片,一言不发的黑面更是喝酒如饮水。

“你们懂什么?喝酒要醉!下一句是什么?我想想!是什么……以后告你们!喝!”

木一三杯酒就喝成了“三舌头”。

“德行”,说话的自然是“大力”兄。

风紧了,拉起珠帘,斜雨霏霏。蓦地,黑面人立于孙民身前,“木三舌”挺起脖子,侧目,眼神凝重。王大力还在喝……墙角三桌人全拔起,亮刀!不对,有一人没有。

“谁!”接着就是脑袋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咚”。有人死去,好似风取走他性命。木一看到,死者头发有些花白。

静,雨哒哒,风呼呼。静!噤若寒蝉!客栈几多人,都闭了嘴,刀切开嘴,就再也合不上,命在刀尖可不比秋蝉多值几个钱。客栈掌柜走到那位大喝一声“谁”的汉子面前,已是汗流浃背,冷得流汗。汉子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嘀咕两句。掌柜“噗通”跪下,蹦出四个字:

大爷饶命!

“红绫穿颈过,一线索命魄。敢问……”木三舌变回木一。话未说完,刀架脖颈,他没有理会,只是紧紧盯着钉入墙根的飞刀。汉子循着木一的目光也发现那飞刀,示意手下取过来。

“你可认识?”汉子问。

“认识,‘红绫’飞刀。”

汉子慌神,嘴唇蠕动:“难道?”架在木一脖子上的刀,垂在了腿侧。他仔细查看了死者尸体:脖子画出一道血线,喉头两裂,颈内俱断!

木一道:“或许还能追上!”说罢,他夺门而出。王大力呼一声:我也去!

“大哥……”一人在大汉耳边言语了几句。大汉眉头紧蹙,缓缓道:剑镗有那个图案。

“你们五个跟过去!”

“是!”

……

雨大了些许,风冷了不少。街道两侧尽是梧桐,叶子仍多绿。又是一道风,黄叶飘忽,唯此一片。现时仅黄一叶,很快就会满城黄叶,秋风扫落叶,叶落何方?

木一与这些使“红绫”飞刀的人打过交道,不少。他不是要找出谁,只是等着被找到,他的背后会有几双眼睛?

木一掠至一条小巷,突然定住,右手摸上剑柄。雨钻入眼帘,风窜进耳廓,飞刀刺向咽喉。“当”,剑挑飞刀。两黑衣蒙面人一前一后,同时朝木一攻去。前狼后虎,左右坚墙,似乎只能飞出去!不,他开始加速冲向面前的黑衣人,看似不快,身后的黑衣人却始终差他一截。剑,刀,雨,风,绞紧三人。直剑撞弯刀,剑刃转人影转。但见中间之人偏身一闪,一脚踏在墙上,剑峰刺刀背,人身接力腾空,画圆。木一落地已在黑衣刀客背后,两柄弯刀似双鬼开门,悠忽眼前。他不退不避,前探身一剑点在左边黑衣人手腕,刀落地血花开,蹬飞那人。回手一截,“唰”!“锵”!剑罡拦刀风。雨释血,晕染开去,何为笔?

“木一!”

木一听得自己名字,却是一惊:王大力寻到着逼仄的巷口。喊出他名字,语未消,就被黑衣人扼住颀颈。第三个黑衣人!哪里来的?自己是不是喝酒喝昏了?

惊,过后是吓。王大力随意一扳,黑衣人手臂由曲变直。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长得这般羸弱的人怎会有如此大力?这黑衣人索性顺势撤去手臂力道,由王大力转过身。

一掌对一拳。黑衣人被拳打退八步,对面这小白脸却一步未退!

“嗯?只是蛮力……”

黑衣人欺身三五招已令王大力毫无招架之能。王大力右肩胛生生挨了一掌,提不起来拳头。

木一一边缠斗一边向王大力靠近:还真是只有“大力”啊……先前被踹飞的黑衣人又提刀杀至。

王大力瞳孔中的手掌越来越大,那是夺命掌。“嗖!”寒光一掠,王大力眼瞅着手掌在他面前跌落,手掌的主人利剑穿胸倒地而亡。木一救了自己!他回头,看见木一在对自己笑。他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对,很讨厌!

雨更大了,更凉了。

木一力攻手腕受伤那人,拽住其臂,顺势将他甩向他的同伙。

“在那!”

脚步声声近。

两个黑衣人很默契,一同跃起消失风雨里。大力兄力大声音更大:追啊!怎么不追?

木一剑归鞘,摊摊手咳嗽三两声,有气无力道:受伤了。

哪里?

后背。

还能走吗?

勉强。

我搀你。

好!

雨驻风息,五人堪堪奔至木一二人身前,木一示意他们抬回黑衣人尸体。很多人来到你面前,除去巧了,再无其他。木一就被王大力搀扶着,两步做三步。天昏昏,人漉漉,一切都很静。人静得走,鸟静得飞,树静得生。雨水自梧桐滴落,雨是什么颜色?春天是绿的,秋天是黄的,不然梧桐怎绿怎黄?

低云垂空,压在心头,王大力瞧一眼这个被自己搀着的人,一双不大不小眸子里好像充满力量,难以觉察柔弱。自己一步,他半步。两个人慢腾腾前行。

“好弟弟,哥哥和你说个事,你想不想听?”,木一没有顿接着道,“我其实没有受伤。”接着他就被一掌拍在后背,踉踉跄跄半丈才定住。他苦笑一声:这下真受伤了。

“好弟弟慢些,等等哥哥!”

“好弟弟天生神力,哥哥佩服!”

“好弟弟……”

一行人回到客栈,天已黑。先前客栈中的人没有一位离开,还来了群捕快,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官服面色沉重,听大汉说着什么,同时不住观察那把夺命飞刀。木一他们自步入客栈起就被按个询问,事情前前后后都不遗漏。

“大人,飞刀确是凶器”,仵作道,这官员随后命他查看黑衣人尸体。

“木一,王大力,柴然等随本官走一趟!”

木一刚知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叫“柴然”。孙民走上前来与木、王二人道别,说一些珍重话。

一行人进了衙门,直到一间黑屋前。推开门,王大力不禁“啊”一声。屋内原来已停两具尸体,均是颈项横断, “红绫”索命。

柴然轻声询问:“张大人,可是?”张大人颔首,讲明两具尸体的身份:大余帮帮主赵山和乞丐二麻子,均是今日毙命。前者死在家中,后者死在城南破观。

大余帮是九蠡湖上最大渔帮,掌管约一百艘大小渔船,生意四季兴隆可谓家大业大。帮主赵山人壮如山,一身横练筋骨力大气大,却有顶好的水里功夫,比鱼还滑溜。赵山为人豪爽正直,广交五湖好友,麾下大余帮也行事正派。渔民对其多有赞许之声。

二麻子以乞讨为生,从头到脚破帽破衣破鞋,拄一根竹仗,端一只破碗。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他对谁都笑呵呵:大爷,赏两钱吧!那人给与不给再笑呵呵:大爷,慢走!他走到哪睡到哪,天为被地为床。谁会杀一个乞丐?

木一道:“大人,我能不能查看一下尸体?”他见张大人点了点头,开始查验尸体。

赵山尸体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当他看到二麻子手的时候总觉得有蹊跷,看了又看。

怎么了?

王大力低语。

“这位乞丐的手比我想象中结实,老茧也没有那么多,指甲平整”,木一略有所思道,随后又问,“大人,二人丧命初有无异常?”

“没有。”张大人说着递给木一两把“红绫”飞刀。

雨又下起。秋雨打梧桐,飞刀寒人骨。叶落,命陨。生命都抗拒不了死亡,谁都想活下去。若不畏死,又如何生?木一盯着飞刀,听着雨声,一言不发。他明白这绝不是结束。

血总是凉得很快,人心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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