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我们分了两拨,以这处院落为始,一拨自北向西,一拨自东向南,而后在西南方向汇合。
不想,此次夜探竟出奇地顺利,没碰上一个朱雀族人不说,连丹洛拿来警告我们的危险也没遇上,风声呼啸,斑斑树影在月光下乱颤,晃眼地厉害。
“真是奇怪。”我越过树影立在了一处高墙上,“这南宫半点不似丹洛白日里所说。”
“阿念看出什么了?”兄长凑过来,呲着牙朝我笑。
是的,堂堂魔尊抛弃飓风又撒泼卖惨硬是与我组了一队,我无奈,千夙无言,飓风敢怒不敢言,自然只得依着他。
“兄长呢,看出什么了?”
“此地阵法太多。”他哼笑一声,似还耸了耸肩,“足近百道。”
“这么多?”我惊了下,又向四处扫了几眼,“可这么多阵法都用在哪里,用来干什么?重重叠叠近百道,又是如何设下的?”
兄长眉目一扬,却没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乍见丛丛树影之下有一团移动着的乌黑影子,细瞧之后才发现似是什么兽类正卧在那里休憩,时不时会……
几片乌云突然散去,月色霎时倾泻而下,我顿时浑身一僵,止住了思绪。
树下那团黑影突然扬起了头,月光幽白,映照出她惨白的脸色以及脸上纵横的伤疤。
我仔细打量她,身形像是个女子,有些纤瘦,但凹凸玲珑看着十分轻盈,但她面上疤痕累累,容颜枯槁神态灰败,就像是个无情无欲游荡山野的鬼魅。
我与兄长是早早隐了身的,但她一双黝黑暗淡的眼却那样直勾勾地望了过来,神色迷茫,眼神空洞。许久,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们……是谁?是来……给我送水的吗?”
那声音嘶哑难听,阵阵阴寒。
我还未反应过来,兄长却已经随手化出一碗水,飞身落了下去。
这是个极其破败狭小的院子,院墙四周都长满了七八尺高的杂草,幽深翠绿的茎叶与枝干将灰白的院墙遮的严严实实。院子里种了几棵参天大树,树影斑斑将一间快要坍塌的房子尽数遮盖,若不细看,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座院子,一个房间,一个如山间鬼魅般的女子。
“啊,水。”那女子捧起碗中的水便急忙灌了下去,月光下,她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裸漏在外的皮肤银白一片,如霜雪一般。
“你慢点喝,不要……呛到。”我本是打算提醒她,不曾想话一出口,正在喝水的女子便咳嗽连连,呛得天昏地暗。
“阿颂……”女子捧着水碗,用她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最后落在我身上,“阿颂,你不会受伤的,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事,你说对不对?”
她语调嘶哑,神色凄厉,似悲似哀。
“对,我们都不会受伤。”我蹲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呢?我找了你很久,你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她僵硬地转了下头,神色迷茫又无助,片刻又疯魔似的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十分可怖。
“我在等人,可是我再也等不到了。”女子止住笑,又回身朝我伸出了手,我见此往前一倾接住了她快要垂下去的手。她咧嘴一笑,面上泪珠滚滚,“阿颂,我偷偷告诉你,他被人杀了,头都砍了下来,血溅了我满身。”她指指自己的脸,手臂,胸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四处都是粘稠的血。”
我握住她的手,“那你可还记得,是谁杀了他?”
“自戕。”她猛地甩开我的手,一时又哭又笑,“是自戕,当着他的面自戕,惩罚她,也惩罚他。”
我听得云里雾里,正打算再问她几句,肩上却兄长被拍了下,他与我摇摇头,自己也蹲了下来,而后用他极淡的眸子凝着那女子。
许久,他轻轻一笑,语调慵懒而魅惑,“朱雀一族,亡了,只剩了你一个,你该怎么办?”
女子闻言浑身一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没……没有,阿颂会救我们的,她……答应过我。”
“可……阿颂是谁?”
“阿颂……阿颂在等小叔叔,可阿颂……是谁,我又是谁?”女子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停拍打自己的头,试图想起什么,“镜子,我的镜子呢?”
她在长满青苔的地上连滚带爬不停翻找,不知要找什么样的镜子?
我站起身来,心生怜惜,“她这是……疯魔了。”
兄长轻笑一声,也随我一道起了身,“可她,是这南宫所有死物中,唯一的活物。”
我忽而记起他白日里说过,在他处,飞鸟鱼虫是活的,山石草木是死的,可在这南宫里,山石草木屋台楼阁是活的,而飞鸟鱼虫甚至于人,都是死物……
青棠雀主,须崖长老,丹洛郡主,还有不知什么身份的君砚,以及那些忙忙碌碌穿梭于各个院子的侍从与丫鬟,他们身份各异,神采各异,容貌各异,但他们却都是只余躯壳的死物,而这个隐在黑暗里,痴傻疯魔如鬼魅一般的女子却是活物?
何其讽刺?又何其难解?
“走,先去与千夙汇合。”兄长墨色衣袍飞起,携着我一起消失在了那处院子。
圆月西沉,暮色更深,昏暗不清的院墙上,两道身影正四处张望。
“大人。”我压着声遥遥唤他一句,他闻言身形一动片刻间便至我面前。
“怎么来的这样迟,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就是在半路发现一个女子耽搁了些时间。”
“尊主,殿下。”飓风从一侧渡过来与我和兄长见了见礼,又默默无言地立在了兄长身后。
兄长“嗯”了一声,但目光却一直随着千夙的动作而移动,直到看见他的手快要落在我腰上时赫然干咳了两声,“光天化日,成何体统。”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回去再说。”
我抬头看了眼黑沉的夜色,将“现在是晚上”给生生咽了下去。
回了房间,飓风依旧守在外头,我和千夙、兄长围坐在一张桌子上说了今夜查探时遇见的那个女子之事,千夙听完微微蹙眉,也说了一桩事。
他今夜在南宫也碰上了一桩事,是在一个状似刑堂的地方,白日里恭恭敬敬礼数周到的须崖长老,手执长鞭将一女子打得遍体鳞伤,待得鞭刑结束,那女子却并未起身,反而双膝跪地,满含感激地道:“您留我一命,我感激不尽。”
须崖却并不买账,一甩血淋淋的长鞭,恶狠狠地威胁她道:“以后你唯我是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让你做的你什么心思都别动,否则,我留不得你。”
丹洛跪拜,以首伏地,“是,多谢!”
……
“然后呢?”我等了半晌不见下文,疑惑地盯着千夙。
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须崖收起长鞭离开了,丹洛就一直跪着。”
我越加不解,“丹洛怎么说也是朱雀一族的郡主,怎会被一个长老如此对待?”
“孰是孰非,亦真亦假并不重要。”千夙抬眼望向屋外莫名的点点光亮,“你们发现没有,夜里的南宫像一幅画。”
我回忆了下适才一路飞过的景色,只见皎皎冷月和无数重叠树影,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兄长笑了一声道:“是像一副画,一副由六十五面镜子绘成的画。”
“镜子绘成的画?”我更加听不懂,“哪有镜子,什么样的画?”
千夙似乎低低笑了一声,而后一扬袖,我只觉眼前一闪忙闭上了眼睛,等再睁眼时竟已然站在了屋顶上,目所见之,是许多道金色的光线互相缠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井然有序地绘制成了一张巨大的法阵,阵中微光闪闪,照射出那些金色光线的来源。
原来,这整座南宫里的所有门檐上,全都悬着一面八角铜镜,一道门便悬一面镜,六十五道门便有六十五面镜子。单看时那镜面老旧灰暗无光,但当所有铜镜一同出现时,每一面镜子都开始发出微弱的金光,而后金光飞起互相缠绕,如蛛网一般将整个南宫都笼罩其中,即震撼又诡异。
铜镜……
初来时,南宫正门口可不就挂着这样一面暗淡无光的八角铜镜么?可后来进了南宫,一路不知过了多少道门,却都再没有看见这样的铜镜,不想,却在夜里冒了出来,还是以这副诡异的模样。
“这南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许久才在这副场景里缓过神,而后拽了拽身侧之人的衣袖,“千夙,这铜镜是什么法器?”
“它唤作六象镜。”千夙拉住我伸过去的手,反而身形一动坐在了屋檐上,“曾传闻它是蛮荒之境里的一种石头,经由各种凶兽吞吐沾了血气后而化,最后经由朱雀一族特有的灵力淬炼可成此镜,有照出仙神前尘过往的能耐。”
“蛮荒……”他语调淡淡地,一时似陷入了什么回忆中,许久才接着道:“在尧山碰到的相柳就是从蛮荒出来的,可它,当时是怎么出来的?”
我讶异,“相柳会是起因吗?”
“兴许不是。”千夙忽而笑了笑,微微偏头将目光落在了兄长身上,“诸事起因可是长在归灵墟的两株蚀骨花。”
兄长‘嗤’了一声,“就是我想害你,你能怎么着?”
千夙抿唇,无奈道:“长兄为父,父要害我,我自然受着。”
“呸,不要脸。”兄长腾地一下立起身来,气得连术法也忘了用,就那样一步一步渡回了屋子。
“哎,你兄长又生气了,这可怎么办?”
我回头,见他唇红齿白笑的眉眼弯弯,半点没有他语气里的担忧之色,低低一叹,正要开口,却听他又唤我一声,“七华。”
他目光似乎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簪上,温柔且专注,“前川之事与朱雀一族有所牵扯,而朱雀一族又异象连连,到时候指不定牵扯出什么事来,而你的情劫……不知又会转化成什么样的劫?七华,我怕……”
“大人。”我打断他有些低沉的情绪,“大人是神,就有着神该做的事,亲人挚爱也好,万物众生也罢,只要有那个能力,就应该都去护佑。我所遇劫难,所遭生死,最应该负责的是我自己,不是大人。”
他怔怔忘望我许久,忽而笑了起来,“你想什么呢?我是怕你的劫转来转去又变成那什么情劫,到时候本尊得不偿失,哭都来不及。”
我白他一眼,“若真有那么一日,大人就好好在云端看着,看我出生,看我长大,看我与旁人……”
“不行。”他忽然捏住我的肩膀,让我与他四目相对,“七华,你与谁历情劫我都不同意,即使那人是小明。”
我吓了一跳,“大人……”
他观察着我的神色,“你也猜到了是吧?”
“我……”
“用不着瞒我。”他撇了撇嘴,叹了声气道:“我若连我身边之人对你的态度好坏、感情深厚与否都发现不了,那我十九万载岂不是白活了?”
我皱眉,“司法天神仙姿神貌,大人就不担心?”
“你说你心中有我,我信你,如同你信我一样。”他长臂一伸将我揽了过去,“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盈盈一笑,“大人这么多年果真不是白活的。”
“多谢夸奖。”
“大人,我这不是在夸你。”
“那你是在在骂我了?”
我语噎,不知如何应答,却突听千夙又开口道:“七华,若有一日为我为护这天地万物而身陨,你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你会不会怪我?”
我心间一痛,不知道他怎么就想起了这样的事,这样令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会。”
我怎么会怪他,我只会……
“那你会记我多久?”
“嗯……”我仔细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三日。”
“三日?”他十分诧异。
“对啊,三日。”我伸出手扳着手指头与他说,“第一日我走遍六界八荒去看你是否留有残魂,第二日就在归灵墟等你,第三日……”
他疑惑,“第三日?”
我抬眉,望着他清浅的眸子,“第三日,来陪你!”
所以,我怎么会怪你,我只会……来陪你!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