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

    “扑通”一声,手中的缰绳上传来一股巨力,扯得身体猛地向后一个大的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上。我不用扭头,也完全地清楚发生了什么。

    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仆倒在地的伙伴,一个跟着我尝尽各种炎凉、踏遍万千艰辛的、始终陪着我的伙伴。他的身体曾经多么的健硕强壮,浑身的肌肉都搭配得当,每一部分都显示出力量,看上去那么柔和,那么健美。毛皮乌黑发亮,脖子上长长的鬃毛迎风披散,高昂的头颅充满自信,硕大的双眼闪烁着光芒。而现在……我心里憋闷得如同堵了一团厚厚的麻布。

    马身上的骨头棱棱地地凸了出来,稀疏的毛长得似乎逃离了牢狱的囚犯,自由的晴空下失却了所有管制般的发狂,凌乱地附在褶皱松弛的皮上,而皮又如一块破布松松地搭在了高大的骨架上。恰在这时,它也回过头来,一个不经意间邂逅的对视,眼神浑浊,眼角处竟润湿了一片,我看得懂眼里蕴涵着歉意,我也分明看到,它的眼睛里的另双眼睛也充满着无言的愧疚。如同心有灵犀般,我俩竟同时将头错别去,居然又不约而同地落到那条受伤的腿上——轻轻地不住地颤抖。我知道它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它也只是喘着粗气歇息,蓄积重新站起的勇气和力量。此时此刻,一种发酸发涩的冲动考验着我的鼻翼和眼眶,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一泻如注,心也随着那条腿同频地共震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拖动双腿,往前走了两步,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沁凉的空气顺着喉咙,恣意地冲进肺里,好像东海里孙悟空初得金箍棒兴奋地舞动,搅动起团团水雾,弥散出道道金光,搅动得波翻浪倾,天旋地转,也搅动了那辘辘饥肠,“咕—咕—”的声音经过空空的腹腔的共鸣,像洪钟大吕般在訇然回响在耳畔,震颤进脑海,分明地感觉到前后心间如有一股莫大的吸力,撕拉着直欲要贴在一起,阵阵无力感迅速地传到四肢百骸,像一团雾气氤氲,像一种病毒蔓散。身子一歪,斜斜地委顿在地,与马匹背挨背,倚靠在一起,怪异地产生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一种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想法,彻底地放松身心,我也清晰感到了它一直努力紧绷的身体,这时候也缓缓放松了下来。恍然觉得我就是它,它即是我。

    湛蓝的穹窿被罩上了一层灰黄,西边的天空停着一轮浑圆的落日,周围被映得通红,似乎着火了一般。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一位年长的母亲,张开了双臂,慈祥地低语:“孩子,回来吧,到我的怀抱!”而此时的夕阳如同一个调皮贪玩的孩童,总是不肯落下,只是把金色扬撒,在山上,在沟洼,在树上……

    好似受了惊吓,不知从哪个山坳里飞出了两只乌鸦,轻灵地飞了过来。一身如墨,如碳,如星月全无的黑夜的羽毛,在暮霭中,身体外面竟也现出了一圈儿淡金色的光晕。它们飞快地投入树身当中,居然好像也是在比赛、在炫耀、在表演,一会儿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一会儿从那枝飞到这枝,树上不时地传出哗啦啦的声响,一段时间后又渐渐地小了下去,最终匿去了所有,是相依相偎恬然入眠了吗?我不敢再想下去,强行地把目光从那挑着稀疏枯叶上向下拖离,灰褐色的树身在风霜的侵袭下,皴裂成一块一块,有的地方直接裸露出了惨白的树干,有的地方因虫蛀或意外的破坏而凝聚成一个个大的、触目惊心的凸起,宛如人身上记载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伤疤。一截藤蔓攀附在树身上,或许是想要借力平步上青云,抑或是相偕白头度春秋,不管另有意图,还是情深意重,终究是失望了的,细长虬结的身体弯曲着,干燥的表面上奓起了数不清的毛刺,那未端尚未达到树干的一半就再难有寸进,只是突兀地向上,是温柔地遥望树冠,还是不甘地与命运抗争,全都不得而知。

    脚下窄窄的道路,被草们挤得宛如一条细绳,一头跟在身后,将一个个沉淀着痛楚记忆的脚印抛向远方;一头伸向前面的苍茫,我知道那脚下沙土不会硌脚,也不会与我碰撞,它们只会款款噬去我的气力,你越发狠,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至极,只能息去雷霆之怒,把玩着时间的手链与它厮磨。多少次的重复,一遍遍地再现,浸入骨髓,成了自然。怎么眼中全都是这样的物事?莫不是又一次要洇染秋天逼人的萧瑟,莫不是要再次蹂躏我羸弱敏感的神经!悚然而惊醒。

    一手拄在地上,奋力挺身,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马似也领会了我的心意,默契地打了个响鼻,挣了几挣,伴着一声低沉的嘶鸣,竭力一跃,也堪堪站起身来。伸出手,揉揉它的鬃毛,率先向前行去。听着异于昔日的声音,我肯定它也蹒跚在后面,行得并不轻松。

    绕过一道山坡,一条小河蜿蜒在眼前,流水潺潺,游鱼细石,历历在目。前方不远处,一座小桥跨在河身上,只是极简陋的并排几根圆木,上面略略铺了些草石。对岸面河背山处稀落地散布着几户人家,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是家家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我的脑中忽然闪现一幅面画:屋中地上摆着一张小桌,全家的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聊着一天里有趣开心的事情,描画着美好的未来,眼角眉梢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几句犬吠,两声鸡唱,将村庄、家庭的恬静温馨送进了我的心中,一时间心驰神往,亟待能够身临其境,久久难以平静。那马用头抵抵我的背部,霎时回过神来,拉起弯弯的缰绳,踽踽向前。飒飒的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但我对它却毫无怨艾,只是殷殷希望,将我的无尽愁苦也一并吹走吧!顺便将那两道长长的慢慢变淡隐去的身影,吹到那远在天涯、魂萦梦牵的家乡!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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