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陆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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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戏中有云,兰因絮果。”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伸出手接住了一瓣飞雪,一颗心恰似她冰凉的指尖,冷的几乎麻木,却还在涩涩隐隐的疼。
“可若从无兰因,又怎来絮果?”
她精致眉眼中的笑意带着丝痛色,随着那日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进了谢芸生心里。
眼前的红衣女子站在悬崖边,手挽长剑,身单影薄,红衣烈动,漫天飞雪将她笼在其中。在这苍茫浩大的天地之间,她仿佛是一缕无所依傍的蒲草,随时都可随风而逝。
可谢芸生知道她不会,只因她见惯了眼前女子神气十足的样子。虽为女儿身,可陆长君却从未畏惧过任何人,一腔豪情果毅不输男儿,手中一柄流水软剑早已被她使的出神入化,这几年来,无量的安稳避世全仰赖眼前这个世人眼中的女魔头,这个被天下唾骂的“妖女”。
可望着她的背影的那一刻,谢芸生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她恍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给了那么多人一个家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形单影只人。
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谢芸生很想抱抱她。
于是她走过去,环住了陆长君的腰。
红衣的女子偏了偏头,浅浅挽了一丝笑意,拍了拍腰间环住自己的手。
谢芸生将头轻轻靠在了陆长君有些僵硬的背脊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拥紧她的那一刻,她仿佛融进了她孤傲的骨血之中,融成了她身体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那一刻,谢芸生忽然明白了,在这渺渺的人世间,陆长君是最需要人相陪的人。
饱含深情的人往往要历经无数伤痛,谢芸生知道陆长君生来就注定会伤痕累累。
可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死。死在遥远的他乡。
她是长君啊,是她们的家主,她有这么多的人要守护,又怎么会倒下呢?
一身水蓝色衣裙的女子从家人怀中接过红锦盒,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却并未感到特别伤悲。
她知道,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那是她交待给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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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中的每个人都曾有一番伤怀的情事,恰如一本为人津津乐道的戏本子,总是沾了些许春花秋月的胭脂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天下女子皆有情,那水一般柔润的情感,浸在姑娘们涂脂抹粉的闺阁趣事,浸在咿咿梵唱的关雎野词之中,浸在这场深情而又羸弱的生命里。
世间女子若要出世,必先入情。无量的家人们每一个都是被长君从情的苦海之中捞解上来的,那是一汪深不见底溺人成瘾的苦水,直教世间多少闺阁钗裙婉转成魔后又痛不欲生。
那名名叫陆长君的红衣女子将这些人们一一救起,一出情世,便入无量,脚踏东海,手丈青天,由此岸至彼岸,方生方死,向死而生。
她们是带着桃色的往事进来无量的,这一页页绯笺之中,滚烫着伤情的热泪。
可家主长君的情事,却从未有一人窥知过。
却也不应被人窥知,那本事一段最惹人非议的过往。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回首望去,这世间,竟然没有一人曾给予过她信念。
一个去爱去追的信念。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写好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结局。
所有的擦肩而过,不过都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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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君与萧凌相遇在九年前的烟花三月,那一年,梨花开的很好,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日里,却哪里都像飘起了一场漫天的大雪。
彼时的萧凌,少年才俊,志比天高,刚刚赢得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血衣楼之首座,坐拥一方塞上疆土,眼中望着的,是暮色掩映下的十二副星河。
而彼时的陆长君,不过是一个从家中跑出的孤女罢了,无依无靠,更不会半点武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知姓个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她流浪多年,漫无目的地在世间飘零游荡,像是一只蝼蚁,受尽世人白眼,看尽人情冷暖,不问归处,也不知去往何方。
听说这世上最凄美的悲剧,便是有缘无分。
多年之后的长君曾想,怕是百无聊赖的神佛在无趣之际信剪了袖袍处遗落的一尾红线,就牵扯住了他与她。那不是月老怀着祝福的织就的一记姻缘,却也足以制造一场落成她心上一块伤疤的憾事。
偏偏啊,是那样的萧凌和那样的陆长君,相遇了。
在三月的艳阳天里。
陆长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萧凌时他的样子。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那个人很不一样。
气度是揣了十成十的,且是生来就带进骨子里的,那样的气宇轩昂、少年英玉若凭装是绝对装不出的。除此之外,最让陆长君难以忘怀的是那双眼睛,尚且透着一丝捉不到痕迹的稚嫩,更多的是让她感到安心的柔情和执意相护的霸道,牢牢的将她抓入其中,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那样温柔且始终含着笑意的少年郎,怕是没有多少少女能不陷入其中,陆长君亦然,亦是那般“不幸”。
陆长君和谢芸生提起那时的萧凌时,素来冷冷的一张脸总会熠熠出绯色的光彩,连一双桃花眼也是华光烨烨落满了星子似的,直衬得那个绝世容颜的人更加夺目。
“我只记得那时的他,千般好,万般好,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可他后来却是越来越不好了,可人啊大抵都是这样健忘的,我留在心上的总是他的好,他的不好,我总是记不清的。是故时间都过去这样久了,我却越来越惦念他了,一不小心才惊觉,连他的不好,我都习惯了这样久了。”
谢芸生一直记得,那样的长君的是多么的让她惊喜,她只见过面若冰霜眸色清远的她,却从未见过这样连眼睛都带着笑意的她,许是天下所有的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都是个孩子,她为那样的长君而痴迷。
却难以留住,不过转瞬即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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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君告诉芸生,萧凌是她生命中的一缕阳光,温暖而令人向往,却注定是遥远而不能及的。
“我心向菩提,常诵禅语兰经,神佛曾告诉我,生命中的每一次对视,许都要千年万年的因缘来修习方能得因果。而我与他前世的因果,大抵也是积出了一场春秋韵事的,只不过差了那么一步,这春秋终只能是一场春秋罢了,落不成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落不成扶手相携,举案齐眉。”
“我曾梦到过,前世的我是他座前的一株曼珠沙华,受他雨露滋养,教导助持,听他说经诵法方成就了真身正果,他渡我一场机缘,也渡了我一腔执念。而他,却在某一日堪破红尘之际往人间历劫去了,现在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他人间历劫云游山林之时逢着的一位野修得道桃花仙。桃花桃花,灼灼其华,宜其室家。一株艳桃,似乎生来就比彼岸更受人爱重些。”
“后来,他们定下了千年盟约,对着东方大泽发了誓言,世世代代,人间相见。”
陆长君永远无法忘却她第一次看到萧凌时的样子,在那座边城的街头,她是任人欺凌的一个孤女。“小偷”、“野孩子”……声声恶毒的叫骂声不绝于耳,生来倔强的性子要她从不会向任何人求饶,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因为彼时才未及笄的她就知道,辩解是这世上最没用且费时费力的事。
她就那么僵僵地站在街头,眸中是一汪近乎决然的执拗,带着刻骨的讽意,似是在望着眼前那些欺凌她的人,又似越过那些人,望着这沧桑冰冷的人世。
那个男孩似天神一般落入她的生命中时,她正准备阖上眼睛,受下当头的一闷棍。
“昔日我曾以为自己的存在不过是神佛犯的一个错误,是母神信手种下的一个意外,我原应是栖于彼岸指引渡河的亡灵的,本不该生于六界之中。是他,告诉我我一样是值得得到疼惜的,和这世间的众多女子都没有什么区别。”
在前半生十多年潦倒多舛的岁月中,萧凌是唯一一个曾对陆长君好的人。
花前月下,望着他温润含笑的眉眼,她抬起自己握笔还很僵硬的手在面前的生宣上写下了两个字:长君。
长伴君侧,任是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也依然婉转在侧,永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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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从不信命的人,只当那是人为碌碌平庸所寻的借口,是故轮到我自己,我从不信有什么天命的,我只信人定胜天。”
望着远处月色下粼粼的潮汐,抱膝而坐的红衣女子浅浅挽了笑,絮絮与身边人说道:“可我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词语,叫水到渠成。”
“芸生,自他大婚之后,我曾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世上之事,但凡有一个水到渠成的境况存在,那无论旁人再怎么努力,始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当得知他要另娶他人时,陆长君并未有什么意外。
“或许我从一开始便知,我不该是他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昭告天下迎娶入门的人。”
“我也曾怀过一分希冀的,但是这份希冀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添了些自知之明,只是我不信命,也从不认命,非要争取一次不可,到了最后尘埃落定之时,从惊觉自己其实早已认命。”
“不过就是萍水相逢,他施半分情意与我,怕已是三生有幸。即便是真的有过多日的花前月下,辗转情肠,留在我记忆之中的那些情字锦书也确是出自他手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结合,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这十年,我追着他跑啊跑的,但我始终不过是一个他怜惜过来的人,我没有父母恩命,没有宗族门楣,最重要的,我没有他心底的那一份他认为合适的认可。我爱他敬他,全心全意,可是真心在这天地间,素来都是最没斤两的东西了。”
那名红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眸中有星子点点,迤逦着斑斑的水色。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十年,我真真是努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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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情事道尽,后来的种种,皆化作无量岛上的一场合欢雨,长君说她孤身一人来到了东海,从此有了无量,她在人世间也才算有了寄托。
可是她并未跟谢芸生说在药王谷谷主萧凌大婚的那一天,她曾做过的那件疯狂的事。是在她身后,谢芸生听无量另外一个名叫洛文茵的女子说的。
“她走了,这里也再没我想救的人了。”那个一身水碧色罗裙手中执着一把淡描着蓝鸢尾的小扇的女子站在一叶扁舟之上,与谢芸生作别。
“陆长君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傻的一个人,却也是最叫我惦念的人。”洛文茵用那双救人无数的玉手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悠悠一笑,“我永远记得她明媚的样子,如此便够了。”
在蒙蒙的薄雾中,浪花一动推远了舟和舟上人,从此无量再没了一个喜爱理药问脉的女子。
洛文茵告诉谢芸生,药王谷谷主大婚的当天,曾有一个穿着通红嫁服的女子半道杀出,拦下了新郎官,在天下众人的怒视下,对着那人连叫了三声“娶我。”
可她,最终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带着一身被各路江湖前辈“赐教”的伤从毓秀峰上跌下,本是必死无疑,却好巧不巧地落入了一川溪流之中,奇迹般的生还。
再次醒来,便成了现在的她。
曼立在她的碑前,谢芸生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曾有人说我与他是兰因絮果,初听之时只觉得这个词倒也是透着些凄美的,后来却觉不妥。兰因兰因,春秋时郑文公侍妾燕姞梦到天女赠给她一朵清幽的兰花,不久燕氏就与郑文公结成了夫妻,从此才有了兰因二字用以形容夫妻美好的结合。可我与他并无兰因,又怎能谈得上絮果?”
“你并未与我说,是怕我会看不起你,是不是?”
脑海中重现出了那个红衣女子讪讪的样子,那女子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从前输在一个水到渠成,今日输在一个名正言顺,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何必说与人人知晓?芸生,我知情爱一事,非经历所不能明白,是故我只说与你听,旁人我是决计不敢的。”
那女子望向远处的残阳,“毕竟在世人眼中,又有哪个好女子会心系有家室的男子呢?”
谢芸生摸了摸眼前石碑上的那个君字,“可你,终究还是怕被我看不起的。”
君儿,我怎么会呢?
下一世若还能再见,你若有解不开的心事,请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啊。
一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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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芸生得以亲手把流水还给萧凌,已经是陆长君身后的第四个年头。
她为她守了整整三年的灵,然后带着那根软剑,踏过万水千山,亲手将剑完璧归赵。
“她说,这是你送给她的,我来替她还给你,我想她也是这样想的。”
谢芸生对萧凌说,陆长君并不是为他而死,她是为了守护避居在东海之上的那一众家人,死在了遥远的他乡,死在了镇守无量的战场之上。
谢芸生对萧凌说,那枚萧凌送给陆长君续命的、曾让萧凌险些力竭而亡才练就的生死蛊被陆长君送了出去,种在了别人身上。
“她把那蛊送给了一对年轻的恋人,成就了一对险些阴阳两隔的有情人,免教一桩春闺韵事变成一桩人琴俱亡的悲剧。”
“她说,花开花落自有时,一切若要结束,就不该再有重来。”
“萧谷主,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谢芸生对着眼前的男子深深一福后便转身离去,任凭那男子在身后声声呼唤,也不愿再回头。
她浅浅勾了笑,往东海边去了。
三年丧孝,远远是不够的,她是要一生一世陪着她的,那丫头一直冷着脸,其实是最怕寂寞的一个了。
世人咒尽曼珠沙华,称那是不祥之花,如今她心系的男子也有了艳桃在手,那就让那株沙华在遥远的天边兀自盛开吧,这一场没有兰因的絮果,终究是落幕了。
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