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在夜半突然变得清醒。
脑子里,喧喧嚷嚷地挤满了白昼里的一件什么事情。这件事,经常不是什么让人挂怀的大事,有一天晚上因为临睡前在下厨房看了炒菜的菜谱,又因为在网上买了一个保温桶,于是午夜竟然在辗转反侧中构思了一碗又一碗的菜。今晚,竟然是在梦中构思国庆的作业!
这些事,在白日不曾扰我心志,烦我心神,完全不到达不到难以入眠的精神级别。却会在午夜突然跳入大脑,让我瞬间变得清醒。尽管我一再劝慰自己,甚至警告自己,不要再想了,继续睡觉。但是脑子却不听使唤,混混沌沌,仿佛架着孤舟,行驶在暗黑的大海上。海面并不汹涌,带着铅灰色的深深平静,海仿佛在沉睡,睡一万年那么久,那么蔓延,那么无边无际,孤舟在深海里飘荡,尽管你多么渴切地盼望能快速回到港湾,脚踩到绵软的沙滩,重新回到深不见底的漆黑色睡眠里去。但孤舟之于大海,仿若秒针与时钟,百转千回,循环往复。秒针迫不及待想前行,奈何钟面如茫茫宇宙之浩瀚,终点之后,又是起点。所以孤舟飘飘荡荡,就是找不到终点,也回不到起点。任凭你的大脑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发布赶紧入睡的指令,一切,都是徒劳。
睡不着的时候,往往不想睁开眼去看时间,怕眼睛睁开,就是真正走出了睡眠的大门。其实也怕看时间,怕手机上的时间还只是夜之初始,怕自己以为的漫长一觉其实才只过了短短一瞬,怕以为措手可及的天亮其实还在遥远到见不到边际的彼岸。于是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漂浮,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真的很久,亦或许只有一瞬。这时便会暗示自己,上个厕所,回来说不定就可以重新进入睡眠的状态了。
也不开灯,怕亮光刺疼了睡眠的神经。摸黑,几乎摇摇摆摆,不是完全清醒,带着点茫茫然然,飘到卫生间。大多数时候依然不敢开灯,因为马桶正对着镜子,而我一直深深记得童年时外婆的告诫,一个人不能在半夜里照镜子,镜子会吸走你的灵魂。所以从小我一直有一种可怕的想象,觉得暗夜的镜子里,藏的不是蓬头垢面的自己,而是另一个面容恐怖的鬼魂。当然有时我也开灯,这灯是为那个熟睡的人开的,怕他醒来不见我要来找,被乌漆嘛黑的一个静坐的影子吓坏。
卫生间有一扇大大的西窗,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全部。因为西晒,用的是遮光性能极好的卷帘,所以它一直处于百分之七十拉下的状态,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用以开窗换气。白昼里,我们从来不会站在这扇窗前连接世界,暗夜里,却成为我感知世界的真正窗口。
西边是一片田野,被苗农承包,永远种着我不知道名字的苗木。他们在暗夜里熟睡,不动也不摇。田野两边是农民的自建房,所有的窗子都漆黑,每一座巨大的房子都像一个陷入沉睡的怪兽,任偶尔嚣张地呼啸的汽车拉响着鸣笛,也不能惊扰它分毫。并不远的航坞山软绵绵地趴在大地上,卸下它白日的坚毅,冷峻。仿若一个承担着家里一切重担的男子,此刻终于可以卸下一切,在睡梦里完成一切的救赎。
只有农家院子前一排浊黄的路灯还醒着,但它们目光浑浊,仿若下一秒就要闭眼睡去。看到它们,我的内心总是非常矛盾。有它们在,至少我不那么孤独,可是,它们还亮着,那么,我的夜,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有些时候,从卫生间归来,真的很快就又陷入到睡眠中去了。但有些时候,行走反而带来了彻底的清醒,于是,不得已,开灯。看一下时间,仿若开车的时候打开导航,让自己明确距离目的还有几分几秒。看看朋友圈,看是不是也有人与我一般,发出无法入眠的噫语。的确,我不是孤独的,有人一开始就睡不着,有人如我一般,很快睡着却又很快醒来。在不同的灯下不同的屏幕前肆意抒发或者简短的诅咒这万恶的睡眠。
失眠,好像一下子成了一种流行病。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潜伏,在暗中偷偷的窥看你的一举一动,然后不知哪一天,觉得它攻城略地大好时机已到,呼啦啦就传染了一大片人。是人到中年,身体集体陷入了一种亚健康的困境,还是生活的大山沉重,压得我们的神经在暗夜也无法得到彻底舒展?
最近见到我的人都在感叹,你的白发怎么又多了这么多。尽管我知道这是来自于父母都是壮白头的遗传,却也生出一种日渐加深的惶恐。老了,真的要老了。尤其是,看到别人不经意间给自己拍下的照片,丝丝缕缕,触目惊心。
很多事情不可逆,很多痕迹不可寻。就如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些头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一根根变白,并演练成一场集体的叛变,乃至于它们终有一天要谋权篡位,我也不明白很多人很多事,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个变远,变得陌生,变得让人永远也搞不懂,就像儿时最怕的数学方程,你明明知道它有解,却找不到入口,寻找不到对等的等量关系。
幸好,这样的夜晚,对于我,只是少数。对于那些长期处于失眠状态的人来说,我依然是一个幸福的人。所以,睡不着的夜晚,很多时候,也成为一次一个人的旅行。就像今天,此刻,是幻觉还是真实,我竟仿若听见了一声渺远的鸡鸣。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就算又恍添白发几根,但那也是一个新的我。
一个属于明天的,新鲜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