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毛姆自己的说法,将小说定名为《月亮和六便士》有很多开玩笑的语气和成分,从而将想像空间留给了读者,任由人们将月亮指向高高在上的理想,而以六便士作为现实的代表。小说一路读过来,即使对以高更脱胎而来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也似乎总摆脱不了隔在读者与其之间的如同水墨画的山皴,或者干脆刻意让他捉摸不透如在水一方。小说里的其他形象,更是大多被有意无意地引入雾里看花般的含混。然而你稍稍留意却不难看出,有两个人物被作者特意做了近景处理——一个是伦敦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另一个便是巴黎的戴尔克·施特略夫。同样地,相较于一路追寻而不得不直面的对思特里克兰德的阴郁傲慢、目空一切的“窝火”,施特略夫无疑更被反衬出了另一种“可爱”,如同一位胖胖的、热心的“暖男”邻居。
施特略夫是思特里克兰德在巴黎遇到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贵人”。但在施特略夫眼里,思特里克兰德却只是得到他“好心肠地帮助”的无数人之一。“造物主把施特略夫制造成一个滑稽角色。”他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但不影响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不影响他对艺术的超乎寻常的敏锐的鉴赏力。他善于发掘有才能的新人,从不吝惜自己的赞誉,于是当思特里克兰德进入他的“慧眼”视线,对于“天才”的渴望更是让他卑微到尘埃里:
他逢人便称赞思特里克兰德是个“非常地了不起”的伟大画家,除了不时轻易借钱给他,还极力劝说来买自己画作的人去买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
刚刚同思特里克兰德大吵一架决定不再来往,却由于圣诞节来临,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思特里克兰德一个人闷坐在家里”;
思克里克兰德濒临死亡,他苦苦哀求妻子接到家里照顾,倾尽全力无微不至 ,“想方设法叫思特里克兰德多吃一点东西”;
思克里克兰德病体恢复占用了他的画室,甚至以“身边有人的时候不能工作”赶他出去,便独自一个人“丢了魂似地”在外面游荡......
正如书中所言,伴着他的“菩萨”心肠,“他不断地受人伤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一过,又会心存怜悯地把蛇揣在怀里”。然而这一次毒蛇带来的“反噬”却应在了他深爱的妻子身上。
他的妻子就是勃朗什.施特略夫。
同样作为配角,勃朗什在整本书中的登场机会远远少于他的丈夫。但不容否认,她的仅有的几句台词却无法轻易从你的脑海中抹去。
“这人太没教养了”“我讨厌这个人”“这人真不通人情”“这个人真可恶”,这是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评价;“我永远也不让他进咱们的家门——永远也不让”“让他死去吧”“如果他到这里来,我就走”,这是丈夫在哀求把思特里克兰德接到家里养病时她的激烈反应;“他会给我们带来祸害”,一种形于色的无法解释的恐惧让她的这句“预言”一语成谶后,躺在床上一心向死的她对于施特略夫的探访,不住口地大喊“叫他走开”......
这些台词,同那句勃朗什决绝地离开施特略夫追随思特里克兰德而去时的“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串起了另一个故事的线索。对于思特里克兰德只是一小段随即忘却了的插曲,而对于勃朗什,却几乎是自己选择的人生归宿,即便指向未从己愿。
但这却是勃朗什自己认为值得过的人生——一段由爱情支配的人生,即使只如流星一闪而逝!
她的人生的真正开始,伴随在她作为家庭老师时与贵族雇主“纯真”的爱情中。只是遇人不淑,只是理想的人生刚刚被唤醒便遭遇了无情的抛弃。中间的部分,被好心的平庸艺术家施特略夫从绝境救起后的“幸福”婚姻,外人眼中的“他和他的妻子是一幅叫你思念不置的图画”,在她的心目中却只是被动地过成了一种“生活”。她与施特略夫搭建起的貌似安宁娴雅、令人愉快的家庭,不过是在人生的边上或者是为了连接两段“真正”人生的一种过渡。
理想的人生再一次被唤醒,却是她最后一次自觉地将自己置于牺牲架上。一颗沉寂已久的对婚姻生活无感的心,让面带“原始欲望”的思特里克兰德,“小眼睛,厚厚的嘴唇,那张脸深深吸引着女性,妓女都想为他免费服务”的思特里克兰德带来了“重生”的希望。
毋庸置疑,在勃朗什的感情世界里,她的义无反顾、她的力争、她的决绝赴死,都是一个视爱情为生命的真实的人的真实的表现——在她的精神深处,一种没有爱情的人生显然是不值得过的。而两情相悦,“发现我”显然比“需要我”、“爱我”更能真正让她获得她的爱情梦想。
“在爱里总有疯狂”,这句古老的格言对思特里克兰德却毫无意义。让勃朗什拚尽全力奔向怀抱的思特里克兰德,从来不掩饰对于爱情的鄙视。他以为所谓爱情,不过是发泄欲望的工具。他只是认可性欲,“性欲是正常的和健康的,而爱情是疾病”“(女人)只关注物质的东西,她会嫉妒你的理想”。他厌烦这种本能欲望,在勃朗什作为释放对象和作品模特的“任务”完成后,无情弃掷在他看来便顺理成章。对于勃朗什的为爱赴死,他甚至粗暴地评价“因为她是个头脑愚蠢、精神失常的女人”。
于是悲剧已无可挽回。勃朗什的牺牲从来不会是由于与思特里克兰德的偶然“邂逅”,她的牺牲绽放了一种必然的悲壮。她输给了自己赖以存世的精神追求,输在了与思特里克兰德精神追求的擦肩而过。而“挚爱”她的施特略夫,同样将天平的砝码加在了艺术一侧——单从勃朗什的悲剧反观,“傻得可爱”的施特略夫扮演的角色便越来越值得商榷。正是他的那些以爱与崇拜的名义的举动,让他一点点面目可憎起来。
也许从整篇小说,勃朗什的牺牲与“鲜有人置疑其伟大”的思特里克兰德无从相比,但她对于精神世界的追求却从不逊于“走向艺术至境”的思特里克兰德。“在人群中比独自一人更孤独”,面对高高在上的“月亮”,思特里克兰德一路“践踏”实现了灵魂的自由,而从思特里克兰德冷酷的心目中倏然而逝的勃朗什,却也尽一人之力用抗争发出了震聋发聩的呐喊,不是吗?
如作者所言,思特里克兰德的成功让“人们坚信思特里克兰德是伟大的”,对于勃朗什却已少有人关心。其实勃朗什的追求更多的是让人心疼——不是草酸对肉体的侵噬,是那种绝望,力竭而不达的痛彻心扉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