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节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的母亲!
我不喜欢母亲,她既不美丽,也不温柔。当我学会把所有依赖倾注在父亲身上时,“母亲”二字成了一个称谓,严肃而陌生。
国人常用“严父慈母”来形容长辈,这样的搭配似乎是极好的。在我的成长中,父亲的确是严父,所有的规矩和纪律都来自他,不见丝毫含糊。他有着老鹰般的敏锐,我和哥哥一丝一毫的过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也从不吝惜管教和惩罚。但同时,他也是慈父,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全家人的日常生活。更甚的,他时常流露出的心疼和怜爱,总让我回味无穷。
细细想来,母亲却是模糊的存在,但她也是这个家的核心,至少父亲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围绕着母亲。可于我而言,母亲却遥不可及。
她极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因为她很忙,她有无数的病人需要照顾,她还要管理整个科室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当然会和我说话,会匆匆忙忙询问我和哥哥的功课,而我也会客客气气地回答,却只不过是敷衍了事。
于是,我习惯了一切事情都寻求父亲的帮助,而父亲也定然是享受其中的。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布娃娃、花裙子,让同学羡慕的双层铅笔盒……无一例外是父亲买给我的。翻开我的相册,都是和父亲的合照,我们一同划船、一同登山,一同分享生活中的点滴乐趣和成功。
我很快乐,也很健康地慢慢长大,母亲依旧忙碌,父亲依旧操劳。
高二那年,我和父亲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件小事让我们的亲密关系划上了句号。在和同班一大群孩子出去玩耍时,我弄丢了男同学的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自行车的贵重让我如临大敌般惶恐不安,结果反倒是那名男同学竭尽所能安慰着我。
赔偿是肯定的了,我明白对于并不富裕的父母来说,这是一件令他们气恼又无可奈何的事情。该承认的错误,我都承认了;能给自己的惩罚,我也丝毫没有吝啬。原本以为这个意外会很快过去,却没想到,父亲质问,我是否和男同学发生了早恋,自行车丢失与否更值得怀疑。
那一刻,我被屈辱和愤怒击垮,我除了痛哭,竟然连辩解的力气都失去了。父亲就坐在我的身旁,却离得无比遥远。
“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和你爸爸会赔钱给你的同学,也会给你买辆自行车。接下来,希望你看管好,也希望你好好学习,为高考做好准备。”在我拼死不肯低头,父亲执拗不肯让步的僵持中,母亲果断做了决定,终止了这场灾难。
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质问过我,我也继续扮演着乖乖女的角色,用心学习之余,不知不觉地疏远了和同学间的关系。我发现自己开始渴望与母亲更多的交流,渴望自己能获得如她般的威严。但这终究是一种奢望,母亲还是母亲,以绝对的权威管控着这个家,却把自己所有的热情奉献给了工作。
进入大学的我是孤独的,我和同学们相处融洽,却并不亲近。很快的,周围全都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伙伴,而我,也只能习惯一个人的寂寞。
每次回家,依旧是父亲问长问短,我也会把校园生活描述得活灵活现。但是,我很小心地避开他所有的试探,绝不提及自己的烦恼。事实上,我根本用不着这般小心翼翼,我的身边充斥着各种甜蜜的初恋,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
大概是大二的一天,父亲突然送给我一盒女孩子化妆用的粉底,盒子精致,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我努力克制着惊讶,心里全是问号,不由得看向自己朴素的外表,这个一直让父亲满意的人设。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仔细研究这个充满魔力的小盒子,里面大大小小的格子,装着的不仅仅是五颜六色的粉底,更装着年轻女孩对长大成人的期待和惶恐。
我对着镜子,幻想着那些颜色会如何改变自己的容颜,我像是突然间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自己,明媚动人。
那一刻,我有些弄不懂父亲的期待。他选择了在我看来,没有丝毫女性魅力的母亲为妻,用尽一切心力爱着她,却对自己的女儿生出不同的愿望。我惊恐地想到,或许父亲也有失望,也有不甘,这想法让我坐卧不安。第一次,我对父亲生出了怜悯。
不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揣度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没多久再回家,我便发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异样,表面上平静如常,但父亲多了许多小心翼翼,而母亲则更加冷漠。
还是我的哥哥,窥探出这其中的秘密。前几日,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她和我的父母年龄相仿,却风姿卓绝、温婉大方。哥哥翻出家里的旧照片,指给我看。照片并不清晰,可那年轻的女孩子笑容如嫣,温柔得像一缕清风。
哥哥告诉我,她是父亲的初恋,之后虽然分开,却还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友谊,而母亲从未介意,直到这一次她以离婚女性的身份再度出现,并伏在父亲肩上哭泣。
哥哥说得活灵活现,我却生出无法控制的愤怒,坚决拒绝这些无中生有。我相信父亲的清白,更相信他对母亲的爱情。但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清清楚楚从母亲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还有偶尔一个人在角落里流露出的软弱。
我还是不能喜欢她,虽然我似乎理解了她的难过,也终于看到了她对父亲的在乎。
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哥哥便去了美国,我也有了出国的念头。父亲很是不舍,也有担忧,而母亲一如以往,三两句便明确了她的态度,似乎子女的离开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我看不到丝毫的挽留。
出国后,一晃数年,已不年轻的我,终于做了母亲,而我的母亲则退了休,离开了让她操劳了一辈子的工作岗位。她和父亲一起飘洋过海来看望我,然后留下帮我照顾婴儿,一呆就是一年。
在我初为人母的那些快乐与焦虑并存的日子里,母亲成了我最坚实的依靠。孩子哪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因为母亲不动声色的指导而风平浪静。她的淡然依旧,我却在许多次偶尔回头时,瞥见她面对外孙女时温柔的笑颜。
三年前,父亲打来电话,犹豫着告诉我母亲病了,是癌症。她预约好了两天之后的手术,并且不许父亲告诉我。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有从未有过的颤抖和恍惚,我似乎看到了电话另一端白发苍苍的他,被恐慌搅乱了心神。
我尽了全力赶回,却已经是母亲术后的第二天。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和我聊了不多的时间,便赶我离开。
“照顾好你爸爸,别让他忙乱中出什么意外。”母亲挥挥手,随意说着。我点头后离开,却在拐角处模糊了视线。
父亲,我印象中能将一切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父亲,背驼了,脸颊消瘦。我看得出,他在竭尽所能维持着正常的状态,可当我拥抱他的那个瞬间,他的喉咙里有哽咽的声音。
“谢谢你赶回来,这给了我很多安心。”父亲几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有些局促。
“你母亲操劳太久,退休后也没有闲着,带学生、写稿子、返聘出诊。根本没来得及享清福,就得了这个病,我真是担心!当初医院组建科室,她挑头搞了遗传专业,得了遗传病的孩子几乎没有治疗手段,很多还是残疾。那些家庭背负着巨大的经济和心理压力,你母亲便倾尽全力去帮助他们。”
“对于你和你哥哥,她的确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但是,她从未忽略自己的责任,比如说鼓励你哥哥报考清华大学,鼓励你走出国门去闯荡。她一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我真怕,相濡以沫一辈子,她却要撇下我一个人。” 父亲再度哽咽,这些从未吐露过的话,刻在了我心里。
母亲顺利出院,父亲再次恢复了活力,我也再度踏上远途。我的孩子长得飞快,我享受着身为母亲的所有快乐,也冷静地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名旁观者。我鼓励她走出家门,用平常心对待她的喜怒哀乐,关键时刻为她助力和守航。
我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我始终如一地对待我的事业,我不会溺爱孩子,甚至不会轻易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或许得不到孩子的喜欢,甚至让她有些失望。但我却相信,有一天,她会明白我对她的爱,明白身为女性,也要独立自尊,主宰生活;不追求完美,却真实、果敢。
我亲爱的母亲,谢谢你所有给予我的,快乐的、悲伤的;轻松的、艰难的。有母如斯,是我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