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学毕业之后,周生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先去建在普山上的道场进行了一个月的静修。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终生伴侣李雪。那时候李雪还没有毕业,刚刚跟她的学长分手不久,来普山静修是为了换个心情,重新上路。
普山上的道场不大,只有山顶上的几间茅草屋,里面住着三位很有修为的师父。偶尔有年轻人向往世外隐居生活,跑普山上住几天。只要服从管理,并且从事一点力所能及的劳动,普山上的师父十分欢迎年轻人去体验生活。在三位师父当中,修为最好的是若水师父,他偶尔会传授大家一些吐纳之法,还有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除了从事简单的劳动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在打坐。实在坐得无聊了,也可以自己偷偷跑到院子里打打太极拳、练练八段锦。只要不影响别人,在那里一切都被允许。山上的劳动很简单,无非是挑水劈柴生火做饭,女孩子在山上主要是扫扫院子、做做饭,男孩子则是挑挑水、劈劈柴。如果发现柴火不够用了,师父就组织大家到山上捡点干柴回来。
周生上山的时候那里已经住了七个人,四男三女,三个女生当中有一个便是李雪。相逢是缘,大家都很友善,但是每个人又都怀揣着自己的心事,难以为外人言说。大家以师兄师弟相称,周师兄、王师弟、张师姐,只有李雪的称呼例外,大家没有叫她李师妹,而是叫她小师妹。她年龄最少,师兄师姐都对她多了一分偏爱。
刚开始的时候,李雪不怎么爱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跟大家相处久了逐渐开朗起来,大概是受了山上安静环境的影响,整个人也平和了不少。李雪的笑很有感染力,周生看了会跟着李雪一起痴痴地笑。
有一天,女孩子们生火做饭,周生坐在圆木墩上面拿着斧头劈柴。若水师父蹲在周生身边看了很久。若水师父说,小伙子,我想传你一门功法。周生把手中的斧头放下,擦了擦额头的汗,顺手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他看着若水师父,说,什么功法?若水师父说,他心通。周生说,有什么用?若水师父说,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周生说,不学。
说完,他拿起斧头接着劈柴。周生把树段竖立起来,先用斧头比量了两下,然后瞄准树段的中心点,用力地劈了下去。斧头钻进树段,一声清脆的响声,树段一分为二。两半树段散落在地上,仿佛分手之后的情侣一般,一拍两散,再无干系。
若水师父等周生劈完一块树段之后,说,为什么不学?周生说,我是学编程的,下山之后我要找一份程序员的工作,我每天敲代码,不与人打交道,用不上他心通。若水师父说,孩子,艺多不压身。周生说,我敲代码的时候,如果老听得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容易出错,我怕吵。
若水师父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他心通不是用听的,而是用看的,只要你不四处看,就没有人能吵到你。周生说,我高度近视,不戴眼镜看人都费尽,更别说看心了,我学他心通不合适。若水师父说,不妨事,这可能正是你的优势。
周生没有着急接话,又低头狠狠地劈了两段木头。随后他才不解地问道,你们这些世外高人,为什么总喜欢把功法传给不想学的人呢?仿佛越是强扭的瓜越甜。若水师父说,想学的人大都另有所图,怕他们学会之后走上邪路,所以不能传。周生说,那我呢?若水师父说,你没事,我看你心性不错。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吧,我都快要死了,再不把功法传下去,死后遇到祖师爷没法交代。
周生说,那我以后怎么办?若水师父说,下山之后你随便找个不想学的人传给他,别让他心通失传就行。周生说,我怎么知道他是真心不想学,还是假装不想学?万一害别人走上邪路怎么办?若水师父说,哈哈哈,你都会他心通了,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
周生捋了一下这个逻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水师父说,还有什么问题吗?周生说,问题倒是没有了,我就是觉得,我们这个法门挺讨人厌的,学成之后窥探别人内心的秘密不说,就连传法的时候,也是强迫别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之后的三天,周生跟若水师父吃住都在一起,除了偶尔出来方便一下,别的时间他们二人都待在茅草屋里,连一日三餐也是别人送进去。屋外由两位师父轮流当护法,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三天之后,周生带着一脸疲惫走出了若水师父的茅草屋。其他师兄弟心里早就种了草,想知道周生到底学会没有。周生一出来他们就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周生脑袋嗡嗡的。
周师弟,我心里想了一个数字,你猜猜是啥?
周生说,不知道。
周师兄,你猜猜我们中午吃什么?
周生说,不知道。
师兄,你觉得我还在想他吗?
周生说,小师妹,我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没有学会,几位师兄弟败兴而归。从那之后,大家逐渐把三日传功的事淡忘了,只有李雪每天都去逗周生,拿他的他心通寻开心。李雪伸出两只粉粉嫩嫩的小拳头,站在周生面前,说,师兄,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豆?周生说,不猜。李雪说,猜猜嘛,猜对了糖豆归你。周生说,猜错了呢?李雪说,猜错了,你要帮我扫院子。
周生下意识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看了看李雪的眼睛,然后沉思了一会儿。他用食指在李雪的左手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李雪哈哈大笑,把左手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然后把右手里的糖豆塞到自己的嘴巴里,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她走了一段路之后不忘回头对周生说,师兄,不要忘了帮我扫院子。周生点了点头。
随后几天,李雪每天都拿着糖豆去逗周生,直到自己的糖豆全部吃完。一连五天,周生一次都没有猜对。李雪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不仅仅是因为周生没有学会若水师父的他心通,还因为周生一直在替自己扫院子。从第三天开始,即使周生没有猜对,李雪也会把糖豆塞到周生嘴巴里,不过替她扫院子的惩罚不能变,愿赌服输。
第六天,李雪又伸着两只小拳头站在了周生面前。周生说,不猜了,猜不对。李雪说,试试嘛,万一猜对了呢。周生说,哪有这么多万一?李雪说,我可以加大赌注,如果你猜对了,我让你亲一口。
周生低头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抬头看了一眼李雪,然后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李雪说,师兄,你敢不敢赌?不会是心里有什么邪念,不敢了吧?周生指了指李雪的右手,李雪把右手打开,手心里正是一颗糖豆,周生竟然猜对了。李雪说,你好厉害,真的猜对了。说完,她把糖豆塞到了周生的嘴巴里。
李雪说,愿赌服输,你亲吧。说着,李雪闭上了眼睛,一副任由周生宰割的样子。周生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嘴巴凑了过去。眼看嘴巴就要亲到李雪的脸颊,周生甚至觉得自己鼻孔里的气已经喷到了李雪的脸上,李雪突然睁开眼睛,把左手的糖豆塞进了周生的嘴巴里。李雪一声娇嗔,臭师兄,你上山来不好好修行,就知道欺负师妹,你耍流氓,我要告诉若水师父去。
周生嘴巴里的糖豆化了,一直甜到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万一,李雪的两只手里都有糖豆。
静修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成了男女朋友。其他师兄弟走后,他们两个人才慢慢悠悠地走下山去。若水师父走出山门,目送他们两个人手牵手离开。当他们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若水师父对着空山幽谷喊了一声,好好生活。周生回过头去,在山间朦朦的雾气里,隐隐约约看到若水师父先用手指了指眼睛,又用手指了指胸口,对他喊,不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
周生点点头,跟李雪一起下了山。
下山之后,李雪回学校上课,周生则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成了程序员。周生是新人,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想要在公司立足需要加倍努力,他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不过周末的时候,他还是会抽出时间去学校找李雪,跟她在一起。他们有的时候去看电影,有的时候去泡清吧,还有的时候一起去图书馆看书。
有一段时间周生工作很忙,疏于陪伴,觉得对李雪亏欠很多,于是一有时间就去学校找她,不分周末不周末。有的时候李雪不方便出来,怪他不提前打电话给她。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周生拉着李雪的手,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还在想他吗?李雪一愣,说,怎么会?我早把他忘了。周生松开了拉着李雪的手,轻轻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看了一眼李雪,然后眼睛迅速地从李雪的脸上移开,他望着遥远的夜空,轻声说,那就好。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李雪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李雪再去牵周生的手时,明显感到他的力气大了不少,攥得她有些疼。她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
之后的约会,李雪发现周生再也没有戴过眼镜。李雪问他为什么,周生说自己戴的是隐形眼镜,看3D电影时方便一些。可是,真当他们一起去看3D电影的时候,周生竟然在电影院里睡着了。
那段时间周生跟平时比起来有一些异样,但是李雪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因为学长一直在联系她,想跟她复合,她暂时顾不上周生。李雪犹豫了很久,她放不下前任,但是又不想辜负周生,在两个男人之间反复横跳,患得患失,纠结内耗。
周生也听到过一些关于李雪的传言,说看到李雪跟一个陌生的男生手拉手走在校园里。周生每次都付之一笑,不做任何解释,也从不当真,他还是跟李雪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后来,两个人终于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殿堂。伴娘团是李雪的好闺蜜,晚上她们把周生赶了出去,要跟新娘睡在一起聊八卦。她们聊了一整夜,从怎么认识到怎么相爱,最后到两个人下定决心相伴终老。
闺蜜说,我听说过若水师父的大名,他很厉害,你家周生得了若水师父的真传,肯定也很厉害吧?李雪说,厉害个屁,整个一工科钢铁直男,别说他心通了,连他女朋友怎么想的都不知道。闺蜜说,我还以为你们从山上静修下来之后,都成为了江湖大侠,变成了神雕侠侣,没想到是一对小菜鸡。李雪说,什么小菜鸡?我们分明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鸳鸯。
那天晚上,几个女生睡在一起,嘻嘻哈哈笑了一整夜。
再后来,他们买了一套小房子,两个人一起还按揭。搬进新家的那一年,李雪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周生工作更加拼命,经常独自一个人工作到深夜。儿子长大后,李雪在客厅辅导儿子功课,周生则在卧室里敲代码。
有一天晚上,李雪检查儿子刚刚写的数学试卷时大发雷霆。她说,五道判断题全都做错了,我该说你什么好?我到底应该说你不会,还是应该说你会呢?你就是蒙,也不至于一道题都做不对吧?除非你真会,不然你不可能全都做错。你就是故意的,成心想气死我!李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想把周生喊出来大吵一架,每天就知道敲代码,从来不管孩子的学习。
可是,她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整个人像木头一般愣在了那里。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刚刚说过的那句话:除非你真会,不然你不可能全都做错。
她与周生过去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停地浮现。李雪想到周生在山上连续五天猜错自己手中的糖豆,想到那天晚上在操场上她撒谎时周生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想到周生总是下意识地推眼镜的动作,还想到之后约会中自称戴了隐形眼镜却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的周生。
她忽然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此刻,她心怀愧疚,觉得十分对不起他。她想跟他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当她推开门真的站他面前的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她站在他面前,眼中含着泪,心里憋了很多话,仿佛多年以前手里握着糖豆的小师妹,笑着让师兄猜一猜在哪只手里。
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深情而又长久地凝望她。他轻声说,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