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年底以前我又去了趟五队,觉得铃子的情绪不太好。他同屋的小秀对我好像要说什么,大概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没告诉我为什么。临走铃子把我送到门外时,她突然提议今年不回家,和我在一起过年,说谁也不能反悔。
我以前可能是想多了错怪了她,就兴奋的不顾小透在后面窥探,就在她脸上吻了一口。这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可毕竟是第一次,是我的初吻。这几乎把我几个月以来郁闷的情绪淘洗一空。回来后,那滋味几天挥之不去,令人浮想联翩,情不自禁。
可是没过多久队长就给我捎了一张条子,说是五队的文书捎给我的。当时心里一喜,心想这才几天玲子就想起我,她真是个有心人,而且也很够意思。
队长去五队是去开“帮教后进青年”的现场会。递过条子就问我:那丫头是你的啥人?我说是同学 ,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队长油黑的脸即使泛起红潮你也看不出。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在意:说慌嘞,害羞个啥?滩里的土百灵到时候都知道配对,你咋了?
我顺其搭话道:您觉得她怎么样?
哎呀呀,那丫头歪呢!(指利害) 在台上说的头头是道,说世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说只需要你关心她,感化她;还用啥外国的一个叫“玉果”的啥人的话,说少犯错误是人的准则,不犯错误是啥天使的梦想?俺心里可不同意她的看法,俺们中国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说的话你不用,外国人放个屁都香?俺是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好的表扬坏的批评。依俺看害群之马就欠腌掉,最好的法子是送走。不然的话,牲畜、粮食,你咋完成?国家的事咋办?你这个队长是干啥的?
我小声调侃道:那你队长的工作还没做到家。
队长不搭理我:那丫头说的好呢!连五队的呂书记都给她拍巴掌。那丫头说完,这狗日的握着人家的手不放哩,吕书记有手段也有气魄,俺们都不如他。就是太那个啥……要不然黄草滩的一把手非他不可,说不定还能混到农垦局哩。俺们私下里不喊他老吕,都喊他啥?知道不——喊他老驴,说完自己就笑个不停。
我并没有理会,想当然的说:开完会,您没少喝吧?
队长就是喝多了,自顾自地接着说:还有一个比你同学厉害的胖丫头,姓啥忘了。该是属于帮教的对象。像演戏一样,上台就吼,要和自己的老子划清界限,说自己是喝着劳动人民的血长大的。这还不算完,说从今天开始和家里断绝关系。然后就喊,打倒资本家父亲!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俺一听心里就哆嗦了一阵,心里想,这个女知青连亲爹都不认了,如果闹“机密”了,这丫头比你们都强,准能做成大事嘞。
我有些心不在焉,捏着那张纸条,几次想打开看。队长却兴志不减:俺这个人做不成大事,就拿你们知青来说,坏的俺看不上, 好的喜欢的不行,不会弯弯绕。你也就是刚刚好,离俺的标准差的远得很。
队长,你喝多了,我送您回吧。
不咋,差的远得很!今天俺带去老蔡打的野鸭子,真是派上了用场;头头们高兴得很,吃饭时还表扬了俺……好……俺就不说了,你狗日的好好干,听……听俺的话。队长舌头有点直,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急忙打开那张纸条,一看,心里就咯噔一声。上边写着:李春,本想去见你,有许多话要说。可家里来电报说我妈病重,只好请假回去。看情况再说,我会赶回来的。
玲子这是怎么了?说好的事怎么说变就变?我心里一抽,有了被欺骗的感觉。想起初三那年 ,冒着大雨给我送雨伞时的铃子,被浇湿的头发紧贴在消瘦的小脸上,脸上是单纯无邪的笑容;湿衣服紧裹着同样消瘦的身体,两只结实的乳房隐约可见。我心里胡思乱想着,垂头丧气的往宿舍走。
和我住一块的是个北京知青,我叫他大刘,从三队调来的。队长让他学了几天给牲口灌药打针的技术活,被分配到畜牧队。
大刘人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性情温和,有点儿学问。看上去比我要成熟的多。他说话极有风趣,是个标准的京片子。他个子虽高,却没有多少力气。每回拽马翻牛给牲畜灌药,都会出丑。无聊时我们总爱开玩笑;我说你是外强中干,叫你大囊揣差不多。大刘说,赶情,我是炸酱面做的,你丫的胎咳——狗不理包子。兴之所至,我们就摔跤,掰腕子一通瞎折腾。有一次摔跤还把他的腰闪的够呛。
大刘在学习班认识了一个姑娘。我只见过一次,我以为她有点扯,其实她很聪明开朗,和铃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看见大刘和英子在一起的情景简直尴尬的要命。
那天一大早,队长让我赶中车往厂部送病号。往常人们一般小灾小病都要去近一些的二道沟看中医。而这次我送的病号是省城下放来的知识分子。淳朴的人们对她尊重有加。她喝了半辈子“洋墨水”,而且只信西医,所以要去场部医院。往返起码要一天的时间。途中遇到柳场长。柳场长二话没说,就让司机把病号搬上了那辆北京吉普一二零,队长叫它“大屁股”。这样,我只用了半天就完成了公事。柳场长在他的管辖之地,对知青有过不凡的善举。后来我问过他那亇气宇轩昂的儿子,可这小子对老子的“仁政”知之甚少。这都是后话。
回到宿舍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一阵连续不止快活的尖叫声,像牝猫在叫春。那时的我未及弱冠,除了本能,不明究里,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就破门而入。哎呀!佛爷!(李春妈妈之口语)只見两人赤条条地贴在一起,那个姑娘像大刘“腹袋”里的小袋鼠,而大刘就如同大袋鼠一般,惨白的臀部一起一伏和我后来在渤海滩涂見到的磕头机一样……
见我进来,那姑娘一声惨叫,大刘就突兀一惊转过头,表情复杂之极:先是瞪眼发呆,喜怒难辨;后来白白净净的脸,就形同猴腚;分明在哀求我:求你啦,别看了,出去啊!
虽然大刘用他瘦骆驼一般的身形遮挡着那姑娘白皙而纤巧的肉体,因为头一遭,脑袋懵懵的只觉得她很美。大刘皺鼻挤眼几乎生不如死。才想起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就赶紧溜了出来。
到外边心跳脸热的站了半晌,不知所措想回马号。大刘和那姑娘就讪讪地走了出来。那姑娘红着脸,仿佛波澜不惊地梳理着散乱的头发,朝我说声对不起,就推起窗户下的自行车就走。大刘就喊:嗨,英子,没有事,他是我哥们。咱多咱(读轻声)再见面?那姑娘回眸一笑,骑上车逃也般地走了。
那天跟队长分开后回了屋,大刘正躺在床上发呆,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上的椽子,脸上神经兮兮的现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他心里在想着美事儿。见我进来,这小子一跃而起,打了个榧子,咂么着大嘴,好像刚刚从全聚德吃完了烤鸭。
“嗨,老弟,这有对象跟没对象就是不一样。”
“大刘,你也是老高一了,别净说废话。”
“怎么着,今个气不顺?哎,你看英子这妞怎么样?”
“人面桃花,头脑空空,不怎么样!”
“你真是完蛋了,记住了,成熟的敢情好,你成嗎?到时候就成耷拉孙啦。”
“那你就是个混账!”
“嗨,你丫的今个吃枪药了……”
我没给大刘一点儿好气儿,躺在炕上,手里攥着那张揉碎的纸条,想着心事。这家伙毫不在意,神神叨叨的哼着什么,把比常人高得多的屁股悠然舞动得摆来摆去,看得我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这傢伙舞罢还放了个响屁,又扭头瞄了我一眼,就一跃躺回床上,去做他的白日梦了。呜呼哀哉,搞得我哭笑不得,让我摊上了这个主。
天擦黑的时候,我去给马添草,看到马槽的草料是满的。知道老边来过,就走到外边看着已经黑下来的景物发呆。知道自己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心里就感到了一阵孤独。
踱步到那排马号的房山下。看见老边在房后鸭子湖边,就好奇地走了过去。这地方由于荒僻,几乎没有人去过。老边显然发现了我,他的听力像马一样灵,就扭头看着我并没有说话。我看到离湖边草坡两三尺的地方,有几处挖开的四四方方的小洞,里边铺满了干草。远处草丛间有几只觅食的母鸡。老边篮子里已经捡了一些鸡蛋。他朝我吱唔了一声,摆摆手,就回到了马号。我明白了,这鸡蛋的出处。也意识到他要去二道沟了。那时四清运动如火如荼,正是大砍资产阶级尾巴之际;每家每户只许养三只鸡,两只鸭,且不论公母。
草房的墙角有只简易的床,老边摆摆手让我坐下,说准备点儿鸡蛋,哪天去趟二道沟。问跟不跟俺走一趟?
从那次风波之后,老边对我就大不一样了。这世上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真是服了。
老边显然不想回去,摸着篮子里的鸡蛋。朝我咧嘴笑笑,想说些什么?老边的笑发自心底,没有一点骄情。我知道那鸡蛋等于人民币,能换一些东西,对那女人的日子能有些贴补。这回我们的交谈毫无障碍,也许我此时正处在朦胧状态里,因此他的故事更吸引了我。
“她过的不好?”我问。
“现在的光景好了,是她的身子不好,都是生俺那娃时闹的。到这沓又给别家生了一个娃,身子就不行了,说是不能再生娃了。你说这光景能好得了?她出不了工,全靠她那个老汉在队里油坊的营生。也多亏了那个油坊,那年给队上买豆饼,正赶上晌午吃饭。我和老杨混的熟得很,又是他们油坊的买主,他就招呼俺去他家吃饭。俺做梦也想不到就碰见了她。 一进门俺就死盯着她看,心里咚咚直跳;越看越像,越看越不敢看。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女子,只晓得她叫兰花。
老杨就不高兴了。说你侉子没见过女人唦,那是俺的婆姨,你看球啥啊?就让他耍笑了一回。俺晓得那女子也认出了俺。临走时,她凄惶的很,呆呆地倚在门口,偷着抹眼泪。(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