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兰入宫那年,动乱刚过。昏庸的彦炀帝,来不及恢复京城的生气,先急着充实自己的后宫。
蒲兰本是富庶的商贾人家千金,蒲老爷连有了三个儿子后,才盼来的幺女。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偏偏三个哥哥非但不嫉妒,反而一个赛一个的宠爱。这也养成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幸的在这个城里,还没人敢惹蒲家大小姐,就连县老爷,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得让着三分。
偏偏这样的天子娇女,却爱上了一个穷小子。要不怎么说美女都是眼瞎呢,穷酸书生一束野地里摘来的狗尾巴草,让看惯了锦服华赏,金钗银簪的蒲大小姐,生生栽了进去。
蒲老爷当然是不同意,蒲少爷们苦口婆心,蒲夫人以泪洗面,蒲兰却吃了秤砣铁了心,非他不可。
又一次私奔被抓回来后,蒲兰以死相逼,蒲夫人心疼女儿,勉强同意李生入赘。
若这样下去,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老天爷的剧本,偏偏不这么写。
李生马上要入赘蒲府,这可让昔日的狐朋狗友红了眼眶,撺掇着说些大丈夫不能入赘,不能让女人骑在头上,入赘就是背祖忘得之类的话。要说李生这几年书,考个秀才都不够,偏偏对什么"夫为妻纲"的陋习了如指掌,回去就跟蒲兰闹起了别扭。还说什么"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混忘了他现在吃的喝的住的,全是蒲家害怕委屈女儿,新近置办的。
要说李生这一闹,可气坏了蒲老爷,本来答应的婚事,说什么都不愿意了,还断了给李生的接济。
那边李生没了锦衣玉食,也闷了一肚子气,好你个蒲老爷,说好的婚事竟敢反悔,不让我娶你女儿是吧,那谁也别娶。转身去了选秀司,把蒲兰的名字报了过去。
可怜蒲兰,人还在闺中以泪洗面,妄图以绝食来逼迫老父亲,还不知情郎早把她卖入了深宫。蒲老爷得知消息的时候,选秀司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家门口。
自古民不与官斗,就算蒲家富甲一方,也耐不住头上还有个朝廷啊。蒲兰虽任性了些,但也足够聪慧。看着门口的轿子,咬咬牙,诀别父母。一直到轿子走远,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哭花了脸的母亲,白了双鬓的父亲,还有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的三个哥哥。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命运不由人。
蒲兰入宫来,就没见过皇上的面。这是好事也是不好。不用搅入后宫女人的争宠大戏,但相应的,挂个秀女的名头,却连宫女都敢欺负于她。
蒲兰已经麻木了,被情郎背叛,陷入这样的境地,被宫人欺负,整天做不完的劳务,还不如早死了干净。但心里那点盼着再见亲人的念头,一次次撑着她回到这个似乎看不到希望的世界。
转机发生在一年后的中秋,周炀帝大宴朝臣,抽调了很多宫女和秀女过去伺候。蒲兰也在其中之列。
酒过两巡,蒲兰偷偷溜了出去,在后花园的凉亭中,截住了吹风的凌昶。
"凌大人,奴婢有事求助。"
"你是?"
"奴婢是一年前入宫的秀女。"
"秀女?不帮。"
"大人等等。我知道大人的顾虑,但是奴婢被迫入宫,已有一年有余。若不是实在无计可施,奴婢怎敢阻拦大人大驾。"
"一日入宫,终生入宫。我帮不了你。"
"奴婢不敢有此奢望。奴婢只想大人托人报个平安。自入宫以来,就与家人音讯已决。不敢期盼再见之期,只想知道他们一切都好,就足够了。"
"今天来了那么多大人,为什么找上我?"
"大人宅心仁厚,只有求助大人,我才有足够的把握。"
"我怎么记得,传言里,我是个铁石心肠,搜刮民脂民膏之徒,什么时候,我的名声这么好了?"
"大人说的是一年前那个案子吧。大人不是铁石心肠,官场之上,多的是身不由主。保全自己,才能做想做之事,才能造福百姓。这世间从不缺以身殉义之人,缺的是,如大人这般,懂得变通,忍辱负重之人。若我猜的没错,相必那人,已经被大人暗中救走,隐姓埋名了吧。"
凌昶眯了眯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家哪里,哪户人家?"
"谢大人恩情。"蒲兰松了快要逼迫掌心的指甲。其实她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那么自信满满。但她只能赌。错过这次,下次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
"奴婢本是林州城蒲家的小姐。还请凌大人托人把这封信带给我爹,给他们报个平安。"
凌昶接过信,瞥了眼蒲兰,眼神深了点,竟然没有封口?
打开信封,里面竟然不是宣纸,而是一片片写满字的落叶,看得出主人精心挑选过。
爹,娘,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当日女儿不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甚至顶撞你们,如今自食恶果,后悔亦是晚矣。你们不用自责,本就是女儿闯出的祸事,自该由女儿承担,女儿知道你们已经尽了全力,不敢有丝毫抱怨,只恨女儿再不能尽孝身前,只望爹爹放宽身心,娘亲保重身体。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罢。大哥二哥三哥,小妹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如今深陷皇宫,再见无期,只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小妹会日日为你们祈福。爹,娘,大哥二哥三哥,就此拜别。我很好,勿念。蒲兰敬上。
"一切都好?"凌昶挑了挑眉头。
蒲兰拢了控袖口,盖住淤青斑斑的手腕。"奴婢定会谨记大人恩德。"
"你念过书?"
"入宫前,跟着哥哥们一起上过几年学。"
凌昶慢慢悠悠的骑着马,想着怀里的那封信。若说她猜得出一年前的事,可以说是听爹爹或者哥哥们说的,但有胆量拦他的路,还知道他肯定会看信,所以故意不封口不让他尴尬,总是她自己的主意吧。算一个聪明的丫头。
也曾想过那几张落叶,是不是暗藏了什么玄机,但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确定只是普通的落叶。那为什么要用落叶写家信呢?
翻来覆去的思索着那几句话,没发现异常啊,就是很普通的报平安的信,报喜不报忧的。我很好,很好。哦,对了。想起蒲兰那伤痕累累的双手,凌昶明了了关键,却是一阵心酸。
她不是不想用宣纸,只怕是,落魄的连张纸连支笔都没有吧。所以只能削了木棍,捡了落叶,充当纸笔。又翻出信封,隐约看的出残留的折痕。当时只以为是自己折的,现在看来,估计是在哪捡的废纸,一点点展平的吧。刚才总觉得哪不对劲,这会才想起来,连落叶都精挑细选,洗的干干净净的人,怎么会允许那么重要的家书,不够完美?
一个有胆量,坚韧,聪明又细心的女孩,越来越好奇,她有着怎样的过去?也许,可以纳入计划?
"迅风,转道去林州城。"
一日两日三日,虽知道,凌昶能帮忙带出家书已是极大的恩情,不该奢求他再带来家人的消息。但总算有了盼头,情绪又怎会由自己操控?
一个月后,有人偷偷塞给蒲兰一封信,约她午夜凉亭见。蒲兰拿着信,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赴会。她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若说交集,只有凌昶一人。她有一多半的把握,是他。但也不确定,他那样的人,会记得她一个小宫女。
午夜,凉亭。蒲兰见到了侍卫装扮的凌昶。说不惊讶是假的,虽猜到他,也只敢猜是他派过来的人,万没想到,竟是他本人。要知道,偷偷入宫可是死罪,还是半夜入宫,幽会秀女?单独来见她的?这又不是戏本子,早在被李生背叛时,她就明白戏本子里面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了。
小心看了看,四周没人。想也知道,远处肯定有人放风,这里还是相对安全的。
"凌,凌大人?"
"嗯。"
两分钟后,凌昶还是自顾吹风,连动作都没有换一个,没有一点要说话的迹象。
"凌大人?"
"嘘,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
"大人,你叫我来,总不会是为了赏月吧?"
虽然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虽然远处有人放风,但这里可是皇宫啊,朝臣幽会秀女,这可是灭门的大罪。
"你想不想出宫?"
"大人不要说笑了,奴婢早已做好老死宫中的准备。"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出宫?"
"大人是认真的?"
凌昶没回答,又抬头看着月亮,却有声音传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找你么,那你猜猜,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你,去过我家了?"
"嗯,还有呢?"
"你,"蒲兰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压低了声音,"如今朝堂,暗流涌动,大人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凌昶的眼神深了深,隐藏在黑夜里。
"奴婢谢大人之前的大恩,只是奴婢仅是小小秀女,人微言轻,自身难保,怕无力帮助大人。这后宫娘娘众多,大人还是令觅良人吧。"
有些事是不能做的。虽然很想出宫,但有些路,一招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如今这样,虽然困死宫中,但能换他们一生平安,也就足够了。
"蒲老爷白了头发,蒲夫人哭坏了眼睛,你的几个哥哥也自责不能保护你。你真的忍心?你家的生意败落,又得罪了县太爷,处处受迫。你想求个平安,但别人不会因你的不争取,而不伤害他们。你入宫一年有余,以你的姿色,你的聪慧,若是想要,怎么也不至于还是个秀女,连纸笔都用不起吧。对了,那个李生,如今成了县太爷的跟班,听说你家的生意败落,他可是功不可没。"
"蒲大小姐,最好的保护,是长出羽翼,然后把想保护的人,都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想好了,跟我联系。你会有办法的。"
"等一下,帮人帮到底,还请凌大人送我个契机。"
半月后,周炀帝路过后花园,偶遇一美貌宫女,次日封为答应。半年后,此女身怀六甲,周炀帝升其为兰嫔。又半年,生下十六皇子,封为兰妃。自此,兰妃成为后宫里,除皇后和陈贵妃外,位分最高之人。也是后宫里唯一一个,独占盛宠,不靠娘家势力,爬到高位的妃嫔。
周历十九年,诸侯叛乱,攻破皇城,左拥右抱的周炀帝,死于争抢军功的乱军刀下。后宫妃嫔,四散奔逃。至此,周朝结束两代君主的统治,就此灭亡,吴朝建立。
听说,吴朝第一功臣,前日因病辞官。他的门客学生,吴朝一多半的大臣,都来相送。
吴朝二年,有人在江南遇见一儒雅官人,样貌与辞官的凌昶大人有几分相像。他抱着一四五岁男孩,身边还跟着一美貌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家四口,迎着阳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