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过年的日子,李阔想回一趟老家。二十几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机会给父亲的坟头上柱香。
李阔父亲去世的早,从小只有他跟母亲相依为命。李阔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32岁之前,每年只有清明在他墓前磕几个头,算是祭奠过了。
可就算感情不深,55岁的李阔今年独自一人回来,依旧感到心情沉重。
农村的变化很大,李阔完全找不到路的方向。沥青马路从村头到村尾,两层小洋房随处可见,记忆中的水井很久也没见到,更别说走在路上挑水的村民。最后,他在一个好心的货车司机带领下,找到了原本埋葬他父亲的山头。
可整整一下午,李阔也没有找到父亲的墓碑。想来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墓碑旁杂草丛生,孤零零坐落在荒野中的父亲也很孤单。
突然下起大雨,李阔躲在一个废弃仓库的屋檐下。整座山起了雾,像是荒原上升起的青烟,没有一点颜色,所有的房子都变成模糊的影子,光秃秃的树枝被冷风吹得七扭八歪。雨水打湿了李阔的脸颊,屋檐上的落水不偏不倚全都滴在他的肩膀上,浸湿了大衣。面前一辆拉土车经过,巨大的轰鸣声阵阵入耳,连带着路边的积水,溅到李阔身上,但他没有在意,依旧平视着前方。睫毛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一根根趴下,水珠顺着睫毛弯曲的方向,有秩序地落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地面的污水中。
雨停了,李阔听到远处有爆竹的声音。他沿着小路往前走,哀乐的声响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哭声。
有家人的老人去世了,临时灵堂设在马路对面,路上站满了人,一排排花圈把整条路拦腰截断,想必平日里也少有车辆经过。
李阔从人群中穿过,眼睛往灵堂瞥了一眼,黑白照片上的白发老人满脸慈祥,充满留恋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李阔停下脚步,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他不停地往灵堂的方向靠近,直到真真切切看清楚了照片上的人。
那是李阔父亲的朋友,一位老医生,在他父亲死后,依旧用无条件的方式给予李阔母子帮助。除了钱,他还寄过很多书,而那其中的医学书打开了李阔的视野,也坚定了他的职业方向。
一别几十年,再见已是阴阳两隔。老医生是,母亲亦是。
李阔踉跄着走进灵堂,一把跪倒在地下,头埋得很深。他的身体在抽搐,可死者家属并不知道这个哭得如此伤心的男人是谁。所有人都看着他,甚至连自己的悲伤都暂时搁置了。
直到李阔艰难地直起腰,双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任何人也不敢上前跟他说话。人们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身影,亦步亦趋的挪到灵堂外。
天空又开始下雨,雾蒙蒙的细雨再次笼罩着远处的山头,置身其中的人却不自知。
“那是不是李阔?”有人小声在背后议论。
“李阔不是被抓进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听朋友说——她也是听说的——前段时间有人看到李阔在超市买东西。”
“真的吗?太可怕了。”说话的女人已经努力压低音量,但尽管她捂着嘴巴,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传进其他人的耳朵,并迅速四散开。一瞬间,关于这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是不是李阔的问题在灵堂周围议论起来。
李阔竖起衣领,缩着头,他想用衣服把自己的脸遮住,可却挡不住旁人犀利的目光和闲言碎语——那些无形中具有致命杀伤力的东西。
“你是李阔吗?”一个8、9岁的孩子站在李阔面前,仰着头,挡住他的去路。
李阔用只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看着这个孩子,原本天真的年纪,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愤恨。李阔没有理会,而是往旁边跨了一步。
又一个孩子挡在他面前。这个孩子年纪稍大些,胆量也更大些,他用手用力抵住李阔的身体,不让他往前走。“你就是他们说的李阔吗?”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可并没有人制止这两个孩子。李阔开始紧张,他想赶紧离开这里。“我不是。”他的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几乎没有人听见。
“没错,他就是李阔。”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没有人去确认这句话的真假,当人们听到这句话时,就默认这是事实——就像大家对待其他事情一样。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从灵堂里冲出来,脸上挂着泪,她指着李阔大声喊道:“谁允许你来这儿的,你走,走开。”说完,她和她强壮的身躯不慌不忙地倒在旁人的怀里,表情极度委屈,像是柔弱的女子。
李阔一直往前走,一步都不敢懈怠。众人议论纷纷,那个第一个站出来挡在李阔面前的男孩跑到草丛里捡了几颗石子,对准李阔的身体就砸,其他孩子看到也跟着捡石头。沾了泥泞的石子在李阔身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记。
李阔加快脚步,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反抗,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些素未谋生的人脸上长着一副吃人的面孔,还有那双狼一般凶狠的眼睛,看过就再也不会忘记。李阔一直走了很远,直到确定后面没有人跟着。
在一条到处都是一堆堆灰烬的小路上,李阔找了一块空地,用别人丢下的粉笔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他从怀里掏出刚买的草纸和火柴,火柴有些受潮,试了好几根才点着。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李阔半蹲在圆圈外,用一根弯弯曲曲的树枝拨弄着草纸,纸屑飘散,他没有躲让,也没有跟父亲说一句话。
李阔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这趟旅途比他预想中结束的早。
客厅的拐角处放着一张低矮的书柜,这段时间以来,李阔从未打开过。虽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触碰过,即使上面堆着各种杂物,他也清楚的知道书柜里放的是什么——那是母亲无论如何都会帮他保留的东西。
轻轻打开柜门,木头之间地碰撞有些生涩,需要另一只手在下方托着才能打开。令人惊讶的是,书柜里并没有发出令人不适的霉烘味,反而是泛黄的纸张带着一股尘封的书卷味四散开来。
最上层是一本《人体解剖学》,书本的封面没有积灰,四角微卷,字迹依旧清晰。这是李阔在胡城医院的同事送给他的,而那位同事,听说10年前就已经患病去世了。
书本下面是李阔的学术笔记,亲手绘制的人体解剖图,用彩色笔区分不同部位,还有详细记录骨头的分类、各种器官的作用以及手术的缝合拆线。这厚厚的一摞,曾经被很多医生拿去复印或抄写,而它最后的日期停止在李阔从医院离开的前一天。
取出笔记时,李阔发现小拇指外侧印上了油墨。他朝里探了一眼,那是一沓整齐摆放在书柜底部的旧报纸。
他拿出第一张,一串黑体加粗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为感谢胡城医院年轻医生李阔的救命之恩,子女从千里之外赶来致谢。照片中,李阔站在术后痊愈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中间,手上拿着一面红底黄字的锦旗,上面写着:救死扶伤,医德高尚。
这是他成为主刀医生的第一台手术,患者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医院上下都很重视。结果证明,李阔没有辜负院领导对他的信任。手术很成功,对此,医院和媒体大力宣传了此事,也就有了这篇报道和这张照片。在那个互联网还没有真正开放的年代,电视和报刊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在那之后,冲着李阔的名字来医院的人络绎不绝。
报纸下面是一个麻布的袋子,李阔把手伸进去,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绸缎,像棉花糖一样。母亲把这块锦旗工整地叠放着,像是宝贝一般。
还有很多的报纸,纸张泛黄,变得凹凸不平,这都是母亲从各处收集的李阔的新闻,清一色的表扬和感谢。每张照片中,时间在变,只有穿着白大褂举着锦旗的李阔不变。
跟所有美好的故事都有结局一样,李阔的笑容停止在23年前。在那之后,电视和报纸上关于他的新闻更多,只是在母亲看来,那每一条消息都滴着血带着泪。
除夕夜,李阔像往常一样平躺在木板床上。外面的鞭炮声一阵又一阵,孩子的笑声此起彼伏,穿透整个夜空。李阔转头看向窗外,一道烟花在空中绽开,灿烂了整个黑夜。那里是远处,是他人的欢乐;近处,只有往事的悲哀。
李阔转过头,继续盯着房顶。他没有开灯,借着屋外的灯火光亮,能清楚地看到顶上那块快要掉下来的墙皮摇摇欲坠。
李阔试着合眼,但每次快要睡着时,都被不知是哪家的饭菜香味吸引,挣扎着醒过来。几次反复,李阔起身披着军大衣走到厨房,他从碗橱里拿出一块在超市买的促销面包,掰成两半,一半抓在手里。谁料,手一滑,原本应该放回包装袋的另一半面包滚落在地。李阔连忙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左右吹了几下。接着,他将手中干净的面包放回包装袋,抓着那块刚刚掉在地上的吃起来。
这半块面包和接下来喝的一肚子水,就是李阔的年夜饭。
趁着饱腹感,李阔又重新回到被窝躺下。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但她在哭,不停地哭。李阔想要安慰他,但不管自己怎么喊,母亲都听不见。他上前想抱住母亲的肩膀,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再抬头,面前的镜子里,只有母亲孤单单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人。
李阔发现自己变成了透明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任何物体都能从他身体中穿过,他好像不曾存在过。他吓坏了,拼命捶打自己的身体,尖叫着、扭曲着。终于在精疲力尽后,他又重新看到了屋顶上的那块墙皮。
天亮了,李阔松了口气。
他听到屋外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