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烙印

        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经历，就象刻在骨子里一样，无论四季更迭，岁月沧桑，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就是辽宁省本溪市桓仁县木盂子镇的老秃顶子山。老秃顶子山的北面，与巍峨峻峭的仙人洞遥遥相望。仙人洞，是山名，也是洞名和地名，洞前一条呈不规则T字形的路，串联起一委，二委，三委，四委；学校，商店，医院，工厂。这就是新风厂，隶属于辽宁省国防工业办公室的军工企业，代号是965厂。新风厂也是我离开此地四十年后，仍旧让我梦绕魂牵的地方，每一个在这个地方工作和生活过的军工一代和二代们都和这里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情结。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迫于当时的国际形势，党中央，毛主席对国家军工工业布局做出战略调整，就是把国家军工工业由沿海大城市向中西部及偏远的三线地区调整。于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老秃顶子山下这偏远的山沟被选做建厂地点，来自全国各地的生产和建设精英们聚集在山沟，新风厂就在这种背景下诞生了。

      我家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搬到新风厂的。父亲的原单位，本溪市硫化铁矿派出了一台解放牌卡车，父亲王兴家，母亲刘奎英，三姐王丽华，大哥王长泰，我王长德，三弟王长利，小弟王长清，一家七口随车迁移。大姐王丽杰因为在丹东财经学校读书，二姐王丽琴因为在本溪驻校读初中，所以没有随车到新风厂。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母亲抱着小弟坐在驾驶室里，父亲和我们姐弟四人坐在卡车上，带着全部的生活用品，更带着对新家的好奇与对新生活的憧憬。一路上，只见山越来越大，路越来越窄，到了路的尽头，也就到了我们的新家。新家是新风厂最偏僻的生活地点，行政区域名称叫一委。最初的一委只有十几栋低矮的茅草房，泥巴堆的墙，纸糊的窗，粗大的烟囱立在靠墙的地上，典型的农村建筑。我们家是一委的第一个住户，厂里派了几个年轻的工人帮我们卸车搬家具，三姐带着我去小河边打水，第一眼看到小河，我就喜欢上了，那条小河是从老秃顶子山脚下涌出来的山泉水，水那个清啊，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都不过分，水浅的地方泛着白白的浪花；水深的地方就象一面镜子，眏出湛蓝的天，洁白的云；一群小鱼在水中嬉戏，见到我们，快速地躲在石缝里。三姐和我兴奋地脱下鞋子，挽起裤角就下河捉鱼，由于没有工具，也没有经验，一条鱼都没有捉到，但那条清澈的小溪，伴着青翠的山，伴着幽静的谷，洗涤着我童年的心，也洗涤着我少年的梦，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家安顿好了，灶堂升起了火，烟囱冒烟了，沉寂的山沟有了烟火气，新的生活开始了。

        生活按部就班，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去学校报到。我和三弟上学都早，三弟当时不满六岁，上一年级，我当时不满八岁，上二年级，个子矮，而且瘦弱，感觉从一委到学校的距离好远好远。几十年后旧地重游，觉得山并不算高，路也不算长，实际上，山还是那么高，路还是那么长，只是我们长大了，见识过更大的山，行走过更长的路，心胸开阔了（扯远了，书归正传）。一路上，我们在仙人洞大桥边坐下休息一会，又在四委路边的柳树下休息一会。学校的新教室还没有完工，旧教室是泥土茅草结构，按现在的说法，纯粹的危房，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全班学生只有十几个，几乎都是当地的农家子弟，都很淳朴善良，沟通没有障碍，教学内容也很简单，没有一点学习上的压力。放学后，姐姐哥哥拉着我和弟弟，有时再背着我们走一段路，因为走路累，心情一点也不好。父亲下班回家，母亲就报怨父亲，说是不该把家安在一委。那时没有自行车，我们上学远，父母上班更远，上班上学都是步行，夜间路上没路灯，一边靠山，一边靠河，山上河边全是树林灌木，还有几处坟莹地，很恐怖。夜晚看电影回来，我们一委的孩子都要组团同行。三姐后来在厂话务室倒班，晚上不敢自己走，我和哥哥还负责接送。父亲当时任总务科长，管全厂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以父亲的资历和条件，把家安在离工厂，商店，医院，学校都近的三委，名正言顺。可父亲偏偏就把生活上的困难留给自己，留给家人，对自己和家人的要求甚至有些苛刻。记得我刚下乡时，生产队长知道我父亲是基建科长，便让我回家跟父亲说，把生产队的两挂马车派到厂里拉货挣钱，给我的好处是不用回青年点，照样挣一等工分。我和父亲说了，得到的是一顿训斥，本以为很容易办成的事，却让我丢了面子。说是大公无私也好，树立人格品行也罢，这就是我的父亲。三观正，律已严，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党员干部普遍具备的品行。

        父亲生于一九二七年农历七月初三，一九五一年参加工作，五五年入党，由于勤劳朴实能干，又有文化，能写会算，所以进步很快，先后于六一年和六三年两次进入本溪市党校学习，党校毕业后任本溪市硫化铁矿生产车间总支书记，矿工会主席，是本溪市委组织部任命的，有档可查的正科级。调到新风厂后，历任总务科长，街道主任，基建科长，三车间支部书记，学校支部书记等职。

        父亲性格表面看起来比较温和，说话不多，但内心非常强大，有思想，思维缜密，条理清晰，认准的事情，不论困难多大，也会坚持到底，并做成做好。建厂初期，基础设施薄弱，生活条件很差，比远古时代的原始部落强不了多少，父亲当时任总务科长，工作量很大，要做的工作很多，具体做了多少事情说不清楚，但我们都能目睹和感知身边的变化：家属房由泥草房变成砖瓦房，各家各户都用上了自来水；教室翻新了，学生用上了新桌椅……。随着职工家属不断迁进新风厂，父亲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特别是住房紧张，分房工作成了很棘手的问题。住房分配是父亲主管，要房的换房的都来找父亲解决，每到我家吃晚饭的时候，家里都会涌进很多要房的职工和家属，炕上坐满了，就在地上站着；里屋站满了，就在外屋等着；有哭的，有闹的，理智些的摆事实讲道理，冲动些的跺脚骂人，甚至还有人揪父亲的衣服领子，家里被搅得乌烟瘴气。我们谁也不敢吱声，因为吱声会招来父亲的责骂，只能躲到外面去玩。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总能守住底线，符合条件的，照章办事，不符合条件的，耐心解释；威胁恐吓的不怕，胡搅蛮缠的不理。为此父亲还得了一个外号，叫“老认真”。

        分房子闹心，还有比这更闹心的。父亲在主管街道时，到我家来找工作，要求上班的家属比要房子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和要房的职工一样，象约好了时间，在吃晚饭的时间段，把屋子挤的满满的。不同的是女人们不按顺序排序，你说你的，她说她的，让人找不到方向，不知该听谁的；有的人就象上班打卡一样，天天来我家报到。有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有的到夜深时仍在喋喋不休，让全家人吃不好也睡不好，真不知当时父亲是怎么承受那种乱象的。

        在父亲和街道班子成员努力下，很多职工家属都被安排了工作，有在家属队干零活的，有安排在托儿所的，有安排在锅炉房抬煤烧锅炉的。母亲就被安排在六车间锅炉房抬煤，那也是在母亲强烈要求下，父亲是实属无奈才安置的，而且是别人不干的工作才让母亲干的。六车间因为有锻造，是各锅炉房工作量最大的，母亲每天都和同伴俩个人用树条编的大筐，把煤从煤场抬进锅炉房。母亲个子不高，力气不大，又年过四十，累的下班回家不脱鞋也要躺着休息一会。当时还流行一个顺口溜：车钳铣，没个比，铆电焊，没人干，烧锅炉的是王八蛋，抬大煤的要大饭。可见母亲工作是多么的苦累贱。父亲知道母亲工作累，可是党员干部的家属，只能以身作则，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母亲七十三岁就去世了，这和当年从事重体力劳动，透支身体有直接关连。

        父亲在街道主持工作时，做的最有意义，最有功德的事就是筹建了家属队和轻工厂，为办轻工厂审批手序，从不说软话的父亲托人挖门，找亲属，找党校同学，费尽周折。轻工厂的成立，让新风厂走上了多种经营之路，安置了大量职工家属和待业青年，极大改善了职工家属的生活条件，也为后期下乡知青大量返城安置打下了坚实基础。轻工厂和家属队的工作理顺了，父亲的身体也累垮了。早年在矿山当工会主席，为了抢救受伤工友，父亲带头献出400毫升血浆。因当时条件有限，营养得不到补充，身体本就虚弱，加上在街道工作繁琐，耗精力，熬心血，父亲患了肝炎和肺气胸，而且经常头痛，一口好牙全部在这段时间掉光了，工作压力让父亲脸上失去光泽，四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头。虽然身体垮了，但父亲取得的成绩却得到了肯定，前几年三姐从上海回首山探亲，几个和母亲年纪差不多的阿姨问三姐是不是王连长的闺女，得到肯定后，阿姨们感慨，说王连长是积德的人，要不是王连长，我们哪有退休工资啊，感谢共产党，感谢王连长。连长是父亲在街道工作的职务，新风厂的老人，特别是老阿姨们，提起王连长，谁都知道，那就是我父亲王兴家。老太太的赞誉，也让我们兄弟姐妹感到欣慰，我们做儿女的生活幸福美满，也是享受父亲为我们造就的福荫。

        刚进新风厂时，生活很艰难，父亲一个人七十多元钱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九口人，随着我们一天天成长，吃饱饭成了生活中难题。好在父母都很勤劳，会过日子，粮食不够吃，就开荒种菜，姐姐哥哥都很懂事，有时间就去开荒，种菜，除草，我虽然小，但也尽自己所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春天去山上采山菜，大叶芹，刺嫩芽，蕨菜等等。采山菜是让人十分怀念的过程，至今我仍然每年春天都要去采几次山菜，不是为了吃那口山菜的特殊味道，只为心中挥不去的那个念想。我家的玉米面饼子经常是带馅的，大叶芹，小白菜都是很好的馅料，虽然油少，但比干啃玉米饼子好吃的多；夏天地里的西红柿，茄子，豆角让饭桌食物丰盛；秋天，在院子里挖了菜窖，把收获的土豆，白菜，萝卜贮存起来，以备冬天之需；冬天，家人们也不闲着，拣柴火，因为舍不得烧煤，我家用柴量比较大，住一委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山近，拣柴火方便，姐姐们放假回家，都跟着父亲上山，后来我和哥哥长大了，拣柴火就由我们哥俩承担了。父亲不允许我们砍活树，我和哥哥就往深山走，砍死掉的树。我家的柴火垛码的整整齐齐，就象城墙一般，院子干干净净，找不到杂草和石子。家里还养了几只鸡，喂鸡的饲料就是野菜拌淘米水沉淀后的泔水，每当逢年过节，一盘炒鸡蛋，一盆炖小鸡，就是对全家人勤劳的奖赏。除了吃饭，穿衣也是难题，买布需要布票，布在当时是紧俏商品，谁家需要买布，布票不够用，邻居们都互相帮助，而我们当时正是成长发育期，一身衣服不到一年就穿小了，姐姐衣服穿小了，就给妹妹穿，哥哥衣服穿小了，就给弟弟穿。我们都不想穿旧衣服，怕同学瞧不起。父母告诉我们，穿衣不怕旧，只要干净整洁，就没人瞧不起。每到冬天，母亲都会提前把我们的棉衣棉裤翻新一遍，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手工缝制，姐姐也经常帮助母亲做些针线活。每当回忆起当时那种情景，心中就会涌出一种带有酸楚的感动。在父母照料下，我们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没饿着，没冻着，过的简简单单，平淡且快乐。

        文革开始了，生活发生了改变，山沟里的政治风暴来的比大城市晚，热度却不比大城市差。干部们一个又一个被打倒了，父亲也被造反派勒令作检查，检查作的深刻，让造反派满意通过了，就可以免受批斗游街等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父亲一生谨慎，根本没犯过错误，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担心不能过关，还读给我们听，征求我们的意见。不知是检查写的好，还是没有革命群众检举揭发，（那时候很多干部被栽赃陷害成了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造反派没有找到父亲的把柄，很幸运，父亲没有被批斗游街，但劳动改造是免不了的。由于父亲有矿山工作经验，被派去炸山修路，同一群走资派，在新风厂通往高俭地公路的山上，劈山填沟铺路，在三委学校广场上支一口大铁锅，锅下烧木头熬沥青，大伏天本就酷热难耐，再加上火烤烟熏，当时造反派不让父亲回家，我和哥哥路过看见父亲不断擦汗，很心疼，就过去帮父亲烧火，父亲怕造反派看见，一个劲地摆手让我们离开。父亲成了走资派，家里也跟着遭殃，当时的革委会派人到我家，说我家种菜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别人家的菜地不动，只对我家下手。能吃的菜被车拉走没收了，剩下的菜要拔掉除根。我们姐弟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那些人实在下不去手，只是敷衍一下就走了。革委会不罢休，专门从木盂子请本溪知青来我家毁菜地，母亲为了让他们手下留情，还煮面条给他们吃。那些浑小子并没有领情，望着一片狼藉的菜地，我们真想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可在那个年代，要生存就必须忍耐。好在父亲劳动改造的时间不长，因为造反派把新风厂搞的一团糟，所以，父亲很快就恢复工作，继续在街道办公室主持工作。

        文化大革命，不仅冲击了工厂，也冲击了学校，正是学知识的年纪，学校却停课了，免强开课了，却不学知识，专学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学唱样板戏。新风学校不是最好的学校，却有最好的老师，新风子弟都是精英子弟，血液里流淌着聪明智慧的基因，如果没有文革，相信我们这些军工二代一定会涌出很多人才。可是当时老师们不敢教，如果强调学习的重要性，第二天就会被贴上大字报批判；学生也不想学，高年级的忙着搞运动，低年级的贪玩逃学，我们这茬学生就这样荒费了。但是我们的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是非常重视的，父亲从小读私塾，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跟子女说话经常引用老子，孔子，孟子等名家名言。从小就听父亲给我们讲孟母择邻，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激励我们努力学习，光宗耀祖。父亲肯学习，有文化，在党校又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具备一定的文化和政治素质，所以才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成长为国家干部，比我们更知道学习的重要性。母亲没上过学，深知没文化给工作和生活带来的不便，常用亲身经历督促我们学习。我们放学回家必须先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在父母的督促下，我们兄弟姐妹的学习成绩都是不错的。

        时间慢慢地在平淡中溜走，我们随着新风厂的成长而成长，生活也一天天，一年年的好起来，我们姐弟也陆继升学就业。六八年，大姐在丹东财经学校毕业，分配到桓仁农机厂做文秘，后又调入新风厂做财务工作；也是六八年，二姐在新风厂的初中还没毕业，就下乡到了高俭地，成了新风厂第一批知青，一年后到师范学院学习，毕业后在新华厂任教，后调入北京市二十一中学教导处；七零年三姐经学生评选，学校把关，工厂审批，从学校直接进厂工作，一年后又被厂里派往沈阳东北机器制造厂学习工业化学分析，后在新风厂理化室工作；哥哥七四年毕业下乡到大围子，不足一年考入进桓仁县文艺宣传队，七七年考上本溪师范学院，因故没去报道，于当年入新风厂六车间当锻工；我七五年下乡到高俭地，七七年初参军离开，三年后复员分配到新风厂一车间当车工；三弟七六年毕业，因为家里有两个哥哥正在下乡，按政策本可以不用下乡直接分配工作，因父亲不支持，下乡到大围子，先在仙人洞学校当代课老师，七七年考入沈阳冶金专学学院，毕业后进入本钢任技术员；小弟当初不想上桓仁读高中，想接父亲班进厂，被父亲严厉批评，断了接班念头，八四年高中毕业后，考进本溪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本溪市三十四中当老师，后来又考进本溪市劳动局，做了公务员。工作后，二姐，大哥，三弟又通过自修，脱产学习等方式拿到高等文凭。父母对我们的成长很满意，虽说子女中没有高官厚禄，没有大富大贵，但都凭借自己的努力，找到了比较体面的工作和职位，生活幸福美满。

        父亲的晚年在首山生活，每天和过去的老同事，老朋友一起散步聊天。每逢节假日，我们兄弟姐妹们都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家看望父母，看着儿孙满堂，环绕膝前，基因得以延续，家族人丁兴旺，父母的内心是快乐的，满足的，也许这种情景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吧。

        对我们兄弟姐妹来说，父母养育了我们，护佑我们健康快乐成长，我们感恩父母，怀念父母。如果我们是一棵小树，父亲就是老秃顶子山，张开臂膀，把我们拢入怀中；如果我们是一株小草，母亲就象山下的小溪，涓涓细流，滋润我们在阳光下微笑；新风厂的山沟，就是世外桃源，让我们在没有邪恶诱惑的净土中成长。这里有爱，有情，我骄傲，因为我是新风人！

  写于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