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些天打电话给外婆,她告诉我,隔壁的邻居走了。
我预料之中,也觉得情理之内。
上次回老家的时候,听说邻居卧病在床,我便特地过去看了一眼。
邻居睡在客厅隔壁的房间,有些阴暗,如果不开灯,几乎看不见什么光。
一进房门,我就看见床的两旁有两张木板架起来的“床”,外婆告诉我,那是用来陪睡的。
当时邻居躺在床上,床柱上挂了氧气袋和几瓶药水,嘴巴罩着氧气罩,头发几乎掉没了。
我叫了他一声,他的儿媳走到他耳旁,告诉他,我是谁。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起身看我,却连侧个身都困难,嘴里咿咿呀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知道,他讲不出话来了。
看着他辛苦挣扎的样子,我有些哽咽。
后来外婆告诉我,邻居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了,现在不会吃,不会喝,也不会讲话,靠输液注入营养,如果没有氧气,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我似乎很久没有真正见过他了,从初中开始在学校住宿,每次回家,都只是匆匆。
似乎一切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我脑海里浮现出:他拄着拐杖,小心漫步地在家门口的斜坡上走动,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应了我......
不知不觉,他就老了;不知不觉,他就不见了。
—2—
这些年,每次回家都会发现,周围的人少了好多,也多了好些。
少了谁说不出,多的人我却不认识。
不时的冒出一些身高都快到我胸前的眼生的小屁孩。
我忍不住问,那是谁家的孩子,长得那么灵气。
经过那些叔叔伯伯的家门口,都会跟外婆说:“嗯,小的时候谁谁谁经常给糖我吃呢,他现在还好吗?”
“他早就不在了。”
我内心沉默,没有说话。
我一直觉得,他们坐在家门口,我一经过,他们还是会把好吃的分给我,也一直觉得他们不曾离开。
可是回头认真一看,我终究找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再也见不到那些人了。
我想了很久,少了的人是哪些,多的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才发现,少的是那些陪着我一起长大的人,他们老着老着就走了,多的是那些我们长大了以后才出生的小孩,我们离开之后,邻居伯伯都当爷爷了。
前些天,阿姨说了一个故事,她说,当上了总统又如何,最终也还是会死。
人生不就是这样,终其一生,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死亡的魔掌。
但生离死别,又何妨?
—3—
小时候,我常常问外曾祖母,人死了究竟会变成什么?
外曾祖母总是意味深长地跟我说:挖一座坟墓,将死人埋在里面,待蚂蚁虫子等微生物将人体分解,最后,也许你就会尸骨无存了。
这道需要用初中生物知识去解答的问题,一个小屁孩怎么会懂,更何况,我也没见过死了的人,长什么样。
7岁那年,隔壁屋的一个老人去世了。屋里屋外,贴满了紫的黄的白的写满字的纸,刚学会认字的我,并不太懂那些文字的具体含义。只是听大人说,那个老人家,去了另一个世界安享天年,据说那个地方叫天堂,是一个没有痛苦,只有欢乐的地方。
夜里,我还听见,和尚尼姑的喃喃自语伴着死者亲戚朋友悲痛的哭声。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位老人。我问外曾祖母,为什么我见不到她了,她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一天,我也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将来你也会。
我哭了。流着泪说:“我不要消失在这个世界,我也不要你消失。”
所以,7岁开始,我特别害怕疾病,害怕死亡,害怕去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
渐渐地,越长越大,似乎对“死亡”的认知也比较深刻些了。
至少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生人与死人,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不能再相见。
—4—
9岁那年的夏天,二年级。有一次,姑婆来家里做客,买了好多芒果,那是我平时很少才能吃到的精品水果。我嘴馋,一口气吃了三个,觉得特别甜,特别好吃,一边笑,一边抹去嘴角边残留的汁。
第二天,我却莫名其妙地发了高烧。外婆拿了家里的备用药给我吃,还是不见退。只好赶忙将我送到大医院让医生给我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外婆急忙抱着我坐车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吃芒果中毒了。医生的这句话把外婆吓得脸都青了,我也在昏昏沉沉中被惊了一惊:中毒?是什么概念?我会不会死掉?
医生给我开了4大瓶药水,让我安安静静地吊完。可是烧却一直不退,我反复问外婆,我是不是没救了?是不是快死了?我当时害怕得不知所措,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可是,我不想死啊。
我昏睡了过去,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看见一脸憔悴的外婆趴在床边,手握着冰水,给我降温。
睁开眼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死亡之神没有将我拉走。
芒果中毒之后,我也不敢再吃,而且是见一次怕一次。
可是很久之后,芒果成了我最喜爱的水果之一,点什么都要点芒果口味的。
—5—
2003年,非典疫情在我国全面扩散,学校让我们注意卫生,饮食和锻炼,千万别感染病毒,否则,染上非典,死亡的可能性极其大。
后来,非典在广东的蔓延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接近我们那座城市。
阿宝跟我说,他特别害怕自己会得非典,每天去学校都不敢与同学说话,怕口水唾沫间一不小心就感染病毒。
一有鼻塞口干之类的症状,他立马告诉家人。
他的奶奶听别人说多喝醋可以预防非典病毒入侵,买了好几箱回去。于是,阿宝每天上学的时候都会带上一罐,口渴了就喝上一口。
阿宝还说,他怕死,怕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毕竟,当年他才10岁。
后来,非典事件总算过去了,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每天上课放学都提心吊胆会不会染上非典,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之类的问题了。
—6—
11岁那年,家附近死了个16岁的姐姐。
去上学的路上,刚好下坡的时候,骑单车车速超了大货车,道路又窄,最后被碾压在轮子底下,四肢分裂。
听说,头和身体都被碾得分成了几截,地上积了一滩血,很恐怖的画面。
不过,我没有亲眼见到。如果见到了,我估计会被吓晕过去的。
就这样,我和几个小伙伴都不敢再走那条路,也不敢骑自行车。
我们都害怕,那种血腥的事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有勇气骑着车走过那一小段洒过鲜血和肉体的路。
—7—
13岁那年,一个朋友在4月5日这一天离开了,因为救一个小伙伴,他奋不顾身跳到河里,将小伙伴救了起来,自己却被泥沙卷走了。
救到岸上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嘴唇发紫。
同学接二连三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信。我还笑着跟他们说,怎么可能,你们别逗我,明明前一天还见着的人。
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事情的真实性。
我和一堆同学抱着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好朋友,每天一起打闹一起做作业,说着以后要考什么样的学校的人,突然就没了。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跟一个特别熟特别好的人永别的滋味。
我像抽了风一样,在这件事中迷失了很久很久。
当年我们才13岁,并不知道死亡的深刻意义。
—8—
去年3月,她走了,二十多岁的我没有哭。
我去殡仪馆见了她最后一面,第一次看到死人躺在棺材里,两眼紧闭双嘴张开。工作人员毫不费劲地抓起包尸体的布扔进了火化炉,最后拿出来的,只剩一盒骨灰。
那一刻心特别疼,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家里举行的送葬仪式的时候,来了所有的亲戚,有些跪在黑白照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一边烧纸钱一边失声痛哭。
只有我在角落里静默着。很多年后的我明白,死亡的真正意义。
生物学也讲过,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既然改变不了的东西,那就只能接受,哭也没用。
活着的人,要好好的活着,死者方能安息。
很久以后,我在思考:人的一生究竟为了什么?
不过是生老病死,最后化为一盒灰烬,他的子孙后代捧着那盒骨灰红着眼走出火葬场,送到山上,从此,那座坟墓便成了他的家。
巴雷特说:“只有认知死亡,才可以树立正确、健康的价值观。”
我们的这一生都会经历特别多的生离死别,你会长大,陪着你长大的那些长辈也会变老,容颜散尽,最后消失。
没什么可以难过和沉迷的,好好活着,就是对死者最好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