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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母亲遇见了雷婆,她一看见母亲就喊:“卓大姐!” 她的声音洪亮,放在通讯靠吼的年代,还有发挥之处,如今通讯发达,她的嗓门没了用武之地。村里人叫她雷婆,也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
“今天的鲫鱼好卖吗?” 雷婆大声问道。
“今天好卖,一到菜市场就卖完了。” 母亲边说边抬起头,看到正在下坡的雷婆,反问道:“雷小妹,才去赶集啊?”
她抬起右手看了一眼说:“我哪敢和大姐比,现在才八点半,赶集最合适。”
母亲面带笑容,不说话,只管往前走去,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背篓。刚准备回头,瞥见雷婆的一只手搭在背篓后面,嘴里说道:“哎,卓大姐!突然想起来,我这里有一个方儿。” 她的声音变成了轻言细语,仿佛在说悄悄话。
母亲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荡开,两个眼睛像透明的琥珀,问:“什么方儿?”
“这个方儿比你之前试的方儿都管用!” 雷婆语速很慢地说。
母亲迟疑地站在那里,脑海里想起这些年试过的偏方。怎么说呢,这些偏方不能说没有效果,只能说效果不明显。她刚想说话,雷婆又发言了,说:“你别不信!那方儿真的有效!我二姐家的娃娃,十一二岁还在那个,后来按照我说这个方儿弄来吃了,你猜怎么着?” 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等答案。
母亲脱口而出:“治好了?”
“对咯。”
母亲的脑袋向后摇了一下,疑惑地问: “什么偏方!效果这么好!”
“那是自然!方儿也不难,就是拿沙沙藤的果实和羊肉一起炖,炖好之后把肉吃了,汤喝了。保证你家娃娃不会再那个了。” 雷婆说到“保证”时,声音很尖,吓飞了林间的斑鸠。
母亲沉默了,像在思考着。
雷婆似乎学了读心术,清下嗓子说:“去找点沙沙藤回来,晒干之后像抖芝麻那样,收获它的果实。至于怎么炖,按照炖猪蹄的法子就行了。” 她停下来,舔舐了干枯的下嘴唇,那嘴唇像大雨过后的地面,湿漉漉的。接着说:“对!对!对!最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杨二家后天上午要杀羊,你早点去,让他们卖点给你。”
场镇上的商贩只卖猪肉,没人卖羊肉,如果非要买,只得坐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县城。母亲听完雷婆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
雷婆临了又说:“这个季节沙沙藤成熟了,松林那边很多。” 说完,她手指指向侧面的山坡。
母亲点点头。
雷婆补充道:“你要找叶子上起了小疙瘩的,那才是成熟的。”
母亲回到家,拿起镰刀往雷婆指引的方向走去。等她回来时,手上像缠了一条绿色的巨蟒,把巨蟒盘在簸箕里,放在磨盘上面晒着。一天的暴晒之后,她端起簸箕走到屋檐下,用木棍轻轻地敲打黄绿色的巨蟒,敲了几遍,簸箕表面铺上一层黄色的颗粒,那颗粒像放小很多倍的油菜籽。
时间在忙碌里跑得飞快,后天到了。母亲赶到杨家,说明缘由,买到一点黑山羊肉。太阳还没爬上树,母亲提着羊肉回来了。
羊肉加水、加盐浸泡在盆里,十分钟之后,把清洗干净的羊肉放在砧板上。母亲不知道“横切牛羊,竖切猪。” 羊肉被她切成不规整的形状。铁锅里加了一瓢半水,锅中放入切好的羊肉。
水开了,先打去浮沫,再煮几分钟才捞出羊肉,放入冷水盆里。鲜红的羊肉变得皱巴巴的,像老树树皮。几个烧过的炭火放入蜂窝煤炉子里,点燃一撮稻草深入其中,不时升起滚滚白烟。
母亲洗完羊肉,擦干手上的水,夹起一个蜂窝煤放在炭火上面。炉子上放一个铝锅,里面加入半锅水。好一会儿之后,水热起来,冒出一个一个小泡,最后变成滚动的水泡。她放入羊肉,也放入洗了几遍的沙沙藤果实,用抹布堵住炉子的通风口,只留一丝缝隙。
太阳一点点移动,它快要西下时,羊肉也炖好了。母亲各舀出一碗,放在灶台上,等碗里的羊肉凉了一些,才走到门口大喊:“调峰!顺宇!快回来了!”
卓调峰和卓顺宇正在干枯的田土里奔跑,听见母亲的声音,两人变化方向往家里跑。
“妈,这碗里黑黑的是什么啊!” 卓调峰看见灶台上的东西问道。
“炖的羊肉!”
他转动了一下眼睛,只见卓顺宇端起碗,还没开吃就说:“这味道也太......”
母亲说:“这是雷三孃给的新方儿,专治你们尿床的。”
卓顺宇捏住鼻子喝了一口汤,吃了一坨羊肉说:“这肉吃起来沙沙的,汤喝起来也沙沙的。”
“可能沙沙藤的果实太小了,口感是有点沙沙的。” 母亲解释道。
卓调峰站在一旁,悄无声息地看着。母亲逼着两人把碗里的羊肉吃了,汤喝了。
父亲钓鱼回来,一家人匆匆吃过晚饭。母亲在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一盏昏黄的灯斜斜地照在客厅的墙上。
门前的地面晒了一天,到了夜晚依旧在慢慢地散发热量。卓调峰手里的电筒正照在一只癞蛤蟆身上,它缓慢地爬向屋檐。听到母亲在喊话,他立即关闭了手电筒,飞快地朝厨房跑去。
“叫弟弟来,一起洗澡。” 母亲正往桶里舀冷水,边舀边说。
他还没走出厨房,卓顺宇已经站在厨房门口。
“自己提自己的水,去洗澡。” 母亲放下手里的瓢说。
水桶提出去,不一会儿,听见水哗啦啦冲在地上。两人一前一后光着膀子进来,放好香皂盒和毛巾,又朝屋外走去。
傍晚时分,父亲点燃了一堆废弃的谷物壳,折来一些青色的枝桠放在上面。白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徘徊在房屋周围。
“爸,这烟雾也太呛人了。” 卓调峰咳嗽了几声说。
父亲坐在洗衣石上,煽动白色烟雾说:“这烟雾熏蚊子最好了。” 手里的蒲扇指向一片半人高的草本植物,又说“把那些叶子下面的蚊子熏走,也就没有蚊子叮咬了。”
卓顺宇蹲在火堆旁,用小棍刨出一个小坑,拾来角落里遗落的稻谷,扔到坑里,一会儿坑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捡起几个跳出火坑的米花,吹了吹,放入嘴里,说“哇!这个爆米花好吃!”
“卓顺宇,不要玩火哈!玩火要尿床!” 父亲转过脸对他说。
他不情愿地扔下棍子,离开了火堆。听见屋檐下有声响,想都不用想知道是那只癞蛤蟆发出的声音。父亲一边摇扇子,一边打呵欠。不知为何,对岸传来狗叫,父亲看向对岸,顿了顿嗓子说“以前的土匪...”
只听见母亲在喊:“卓调峰、卓顺宇,快要睡觉了,你们......”
三人的目光看向大门,都没听清后面的话语。父亲晃动扇子不紧不慢地说“以前的土匪,挑着抢来的被子从对岸经过,月光下,对岸白花花的一排。”
“他们挑到哪里去?” 卓调峰问道。
父亲说:“从这里一直挑到盘龙山。”
卓调峰知道盘龙山,这个名字听高年级的学长讲过,那时学校老师会带学长去那里春游。
卓顺宇冷不伶仃地问一句:“他们从哪里抢的?”
“哪儿抢的!” 父亲重复了一句,咽下口水又说:“地主家里抢的,以前这附近好几家地主。” 河对面的犬吠声小了,远远地传来鸡鸣。
母亲从猪圈点了蚊香出来说道“明天还要早起,都该去睡觉了。” 父亲站起来,抖了下裤子,卓调峰和卓顺宇跟在后面。
卓家的房子呈L形状,客厅左边是一间卧室,卧室后面连着储物间,厨房挨着储物间。客厅右边也是一间卧室,这间卧室右边挨着厕所、猪圈和鸡圈。
父亲睡在客厅左边那间卧室,卓调峰、卓顺宇和母亲睡在客厅右边那间卧室,母亲睡一张床,兄弟两人睡一张床。
父亲从厕所出来,手电筒的光线照过木制的窗格,他似乎在说什么,只听见门“哐当”几声。母亲关上门,走进卧室说:“你们两个!尿桶都不提!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了?” 说完,只听见“咚”一声。放下蚊帐又说:“你们两个今晚再尿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卓调峰听见母亲说,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尿桶边挤了几滴。 卓顺宇也去挤了挤。等母亲收拾妥当,灯一熄灭,房间就暗下来了,睡意沿着沉重的身体爬上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一大早去赶集了,她要去把父亲钓的鲫鱼卖了。而父亲也出门了,他倒是一大早出门钓鱼。
窗外的公鸡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卓顺宇突然醒来说:“哥,你尿床了!”
卓调峰迷迷糊糊醒来,伸手摸向毯子说:“弟,是你尿床了。”
两人躺在床上,嘴里不停推脱。卓顺宇听到外面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镇静地说“时间不早了,老妈赶集回来发现我们尿床就惨了。”
“对哦。” 卓调峰附和道。手撑在凉席上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卓顺宇摸了摸毛毯,想了想说:“哥,这样!你把毛毯拿到河边洗了,至于晾哪里。” 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说:“晾在父亲房间里。” 说完他又掀开凉席。
卓调峰听了他的话,问道:“万一......”
“没有万一。” 他打断卓调峰的话,脑袋埋在凉席下说道。看了看凉席下面的稻草说“还好,下面垫的稻草没有打湿,只需把凉席狠狠地抹几下就行了。” 临下床时,对卓调峰说:“洗的时候用肥皂多洗几下。”
卓调峰听了也翻身起来,拎起毛毯,抄起木棍和肥皂朝河边跑去。蚊帐没有挂起来,卓顺宇用毛巾打湿了热水擦了几下,俯身闻了闻,又抹上洗涤剂擦洗了几遍。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拔腿往河边跑去。看到卓调峰只在清洗一小块地方,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了。缓慢走着说:“哥,洗完了吗?”
卓调峰说:“最后清洗一遍。” 清洗完又说:“弟,你来闻一下。”
他下去,俯身闻了闻,确实没有味道。两人拿起毛毯飞速地跑回家,顺便再屋檐下抄起一节竹竿,冲进父亲的卧室。
刚一晾好,隐约听见雷婆大嗓门说话的声音。两人又迅速地跑出房间,冲进大门,轻轻掩上大门,再冲进卧室,躺在床上。那声音越来越近,听到雷婆问道:“大姐,有没有效果?”
母亲说:“还不知道,等我回去检查下。”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大门被缓缓推开,母亲放下背篓,走向卧室。推开门,她喊:“卓调峰!卓顺宇!几点了?还不起床!”
说话间母亲来到床前,掀开蚊帐,看到两兄弟睡眼朦胧,问:“昨晚尿床了吗?” 两人像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在床上翻滚。她伸手摸了摸两人中间的凉席,点点头说:“看来这偏方管用!”
卓顺宇睁开沉重的眼皮说:“妈,你回来了。” 用手抹了抹眼睛,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卓调峰则翻过身,打着大大的呵欠。
母亲说:“快起来了,给你们买了西瓜。”
卓调峰一听到西瓜,翻身起来,屁颠屁颠跟在母亲身后。卓顺宇依旧躺在床上。
母亲从厨房端出两碗炖羊肉,放在四方桌上说:“再接再厉,把这一点吃了,你们再也不会尿床了。” 紧接着说:“这西瓜是对你们的奖励,吃了羊肉才能吃。” 说完提起放在背篓底下的白色塑料壶,倾斜着身体走出大门。
卓调峰看着面前的西瓜和碗里的羊肉,平整的脸上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他缓缓地走向卧室,拉开蚊帐,刚要说话,看见卓顺宇把手指放在嘴唇前,轻声地发出“嘘”的声音。
母亲推开父亲卧室的门,那门发出嘎吱的响声。她侧身进入房间把塑料壶放在木柜上,抬头看见毛毯明晃晃地挂在窗前,才想起刚才的床上没有毛毯。
母亲平时少有去父亲的卧室,卓顺宇怎么都没想到,母亲今天会走进那间卧室。原来昨晚父亲的手电筒灯光晃过窗格时,那门发出的响声盖住了他的声音。他对来提尿桶的母亲说:“明天帮我打十斤酒,到时放我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