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一、初阳
大队的人马都在小王庄的苹果台栽电杆。
堡子通电了,村里稀稀落落,似乎家家户户举着一颗星星,点点亮光透过屋子射在黑暗的夜空里。
麻子媳妇给壮汉们斟酒,黄酒瀑布一样冲进碗里,大瓷碗碗沿有豁口的地方沉淀着食物渣泛着黄褐色光芒。吊灯光和这种光芒一起扫在年轻汉子们的脸上。
“均已兄,你们家那孩子可真是懂事,咱们庄里难得有人把孩子教养得那么服帖。你看他平日见了我们,一口一个叔叔,多礼貌。”
喝完酒的阿杨举着碗。
“唉,你知不知道,我呢,想着男孩呀从小就得教育好,不像女孩迟早要嫁给别人,不管她长得是歪是斜。”
“是啊是啊,这女孩儿,养大了就过自己的去了,那还认爹娘是谁?”
收杆后,麻子就训斥自己家的吉成:
“你听听,你也像人家辰辰学习学习,别让老子总叮嘱你,给老子脸上贴点光。”
“是,爹爹,我……”
麻子又瞥一眼女儿,三个女儿他也没准备让她们读多少书,小学毕业回来收两个彩礼钱打发了就可以了,迟早要嫁人,识再多字又能怎样?
麻子把烟灰缸拉过来,侧躺在床上看着在书桌上一笔一划学习写字的男孩和三个给母亲帮忙洗碗做饭的女孩。
还好,婆娘总算争气,不然在庄里都抬不起头了。上庄万平家生了五个女儿,还没有生一个男孩子,庄里人都瞧不起他。断定他祖先做了孽。才断了香火。
“这种人不知道上辈子遭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让他断子绝孙。”
“可是,爸爸,生了女儿也是人呀?又不是没生孩子,为什么老说人家断子绝孙呢?”
“你懂什么?”麻子吹了吹烟灰。
三女儿米儿就悄悄走开了。
麻子婆娘叮叮当当弄得抽屉响。不多一会搂着米儿的脖子出去了。
夜晚里,庄子犹如潮水来岸前的静穆。一切都被沉在往日的懒散里。村庄沉睡了。只剩暗蓝色天空发着孤独的暗光。
白天在大伙面前受到赞扬的均已还在用手教孩子写字,这一个“田”字昨天就教了一整天,这孩子每次写的时候都是画四个圆圈湊在一起。这样偷工减料将来怎么成大气候。他扬手就是一耳光,辰辰立刻捂着染了彩霞一般的半边脸一声哭得连气都背过去了。
“你这个莽夫!你打我孙子干什么?啊!干什么?”
没想到又被父亲听到了。人未到声先到,已经在门外骂叨起来了。
辰辰躲在爷爷的大腿下,初生小猫一样到处擦眼泪。哭声划破嗓门。好像有人刚刚割了他的半截手指一样。
“你他妈,你给我再哭?再哭一个试试?”均已暴红了双眼,他想不到这孩子竟然变得如此不中。敢跟他斗智斗勇起来。
“给我滚远点?我还没进棺材呢!你凶什么凶?”
“爹,你走开!管教孩子的事你别插手。”
“我不插手?我可就这一个孙子?你本事你给我再整出五六个,你爱打那一个打那一个,伤筋断骨随便你折腾。”老爷子晃动着风中芦苇一样的脑袋瓜。双手往地上比划好像晾鞋的姿势。
“好了,你去睡吧!别管我。”
父亲夹着辰辰,像夹着一个麦捆一样出了门,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的辰辰这刻又笑成浪花一朵朵。
“唉!没用!一天一个字都学不会,还说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光懂礼貌能当饭吃!”
均已的手砸在桌子上。不小心扎入了一个翘起来的签子。他越发烦躁!直觉得头上一把火要把头发都烧着了,他像一个红脸狮子坐在桌子旁边。
这时候,门口闪进来等云--辰辰的五姐,均已最小的女儿。
“巴,五八,爸……巴巴多斯~扑奇爸。”
叫了半天,嘴里似乎很多根舌头搅在一起,仍没将“爸爸”叫出口。
一手按着门,用腿跨过门坎,另一只腿被右手提着。屁股先倔进来,然后左腿再挤进来。她自己好像在运玉米粒的蚂蚁一样费尽周折在那里折腾着。
火头上的均已看见等云这样,自己直觉得想一手把等云扔出去,最好扔出去别再回来。其实,他早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是男孩子,还是这等残废货。当初,真不知道香月为什么寻死觅活要留下这个祸害。
以后嫁不出去了还要自己操心一辈子。
唉唉唉。真是造孽!
二、癫疯
一到四月,庄子里家家户户都很忙。又要种瓜,开封地皮。
米儿在山里割草,回来赶紧爬上凳子揭开比自己还高的锅盖开始摆放捏好的馒头。
弟弟吉成走过来帮忙。
一不小心手指头夹在蒸笼缝里。吉成直着嗓门叫娘。米儿慌乱中踩翻了凳子,头磕在锅沿。一阵疼痛中她伸手摸到一把血。
米儿来不及管自己,又爬到锅台上双手去扳开蒸笼,吉成的哭声装满了一屋子,破门而出,整个院子都是他震天动地的哭声。
米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双手紧紧抱住弟弟的脑袋。小声求他:
“你别哭了好吗?求你,弟弟,别哭。不疼的。我把我所有玩具都给你。好吗,求你别哭!”
米儿头上的血似乎漫溢出来的沸汤只管从头发里一股股翻涌而下。
吉成越哭越大声。他用嘴巴含着一把指头。似乎在用力压制憋在胸腔里面的疼痛。
“你别哭,我这就给你找玩具。”
“你这么哭,娘回来会打断我的腿的。”
“求求你别哭了。好吗!”
吉成已经住声了。
米儿这才感到自己头皮一跳一跳地疼痛着,好似有人在她脑海里打鼓。
她倒在院子里。感觉整片天空都旋转不停。连那飞过的麻雀似乎都在旋转,然后借着离心力被甩出天空去。
醒来已经是午后了。
院子里留了一汪血。米儿感到整个脑袋变成了空空的麦圾杆,没有任何重量和内容。脑袋被挖空了吗?
怎么了究竟。
“馒头!天呐,我的馒头。吉成去哪儿了?”
她慢慢双手撑着地面起身。
用土埋掉那一汪已经凝结成豆腐块一样的血液。要是被爹爹看到肯定会把自己揍死。
吉成还在房子玩耍。
锅里面的汤早煮干了。大火弥漫在厨房里面,青烟腾腾升起。厨房里什么也看不见。柴火的味道充斥着。
米儿用棍子驱赶烟雾,烟雾没有散去的意思。她还是毅然决然冲进去。
给厨房里泼了一桶水,烟雾才慢慢散淡了一些。
米儿知道今天闯下了天祸,要是等娘回来,非把自己打残。
趁她们还没回来赶紧跑吧!
前脚刚出大门口。远远麻子就喊着:
“米儿,过来,把这篮子黄花拿去。”
米儿拿着黄花歪歪斜斜地走着。
“赵米!你搞了什么!我把你这个小杂种。”
米儿扔掉篮子忙不迭抄小路狂奔起来。她感觉有点晕。一头栽下去,恰好掉进了马刺堆。
麻子扔了家具,奔到马刺洼里。
他从马刺堆里搬出米儿时,她已经满脸扎满了刺,和一只刺球儿没什么两样。手背有几处都破了。额头头发里有一层黑布带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说你这个瞎眼婆娘,你吼什么吼!你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他一边抱着米儿一边大声喊着和婆娘对骂。还以为米儿头上的伤是摔进马刺坑里造成的。
“米儿,米儿!你怎么啦!我的天呐!”
婆娘双手在身上胡乱擦动。用手捧着米儿的脸,脸上扭曲的表情不断变换着。
等医生将米儿身上的马刺都拔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米儿并没有醒过来。整个脑袋右边肿成海豚嘴巴那么长的大块头。
麻子夫妻跪在女儿面前,看着医生一层层刮掉米儿浓密的头发。
“估计得送医院了!可能还来得及。这孩子失血过多。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是怎么做的?一个五岁的孩子你们让她干这么重的活儿!”
医生露出眼镜背后威严的眼神。
麻子转过头有点羞涩地看了一眼妻子。妻子转过脸庞,又转回来垂下头去了。
中午艳阳高照着地面,被炙烤的麻雀已经遁迹于天空。
小山庄的山崖上露出一个脑袋尖,逐渐大起来变成一个立体的人。均已气喘吁吁走上来。
“麻子,帮我个忙吧……”话还没说完,均已双手按着膝盖蹲下去了。
“我女儿的癫疯又犯了!得送去医院呀,口里吐白沫已经两个小时了还没有醒过来。”
刚脱掉鞋子的麻子双手一拍衣袖:
“走!你还不知道,米儿中午掉马刺堆里了,我正准备送去医院看看。”
两个人背着昏迷的孩子徒步走去。
三、形单影只
麻子婆娘生了吉成以后还没有结扎。
九月里,麻子带婆娘去结扎。留下米儿跟奶奶在一起。四岁的吉成被麻子带走了。
米儿看着爹爹带着弟弟走了却留下自己一个人。落落寡欢地望着远去的弟弟。
因为要出远门,吉成穿了新衣服,而在家里的米儿毛衣袖口已经开始拉线,那是大姐二姐三姐穿过几个冬天的毛衣了。
穿着裹到小腿上的毛衣,米儿像一只大腹便便的梨。
麻子送婆娘去结扎,没想到去迟了,麻药也用完了,几天的劳顿路途,婆娘说想明天做手术。
“明天?你是计生办还是我是?谁来做决定!再说了,明天还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那计生的医生是个只有半边头发的老头,长着一双秃鹰的眼睛。
“你们这些农村妇人,什么都不懂,生孩子怎么就跟生猪仔一样的。懂什么叫做优生优育吗?真不知道下面怎么搞宣传的。”
麻子婆娘怯怯地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手术,手术台是一张长方形桌子,放不下一个人,所以她的脚还悬在空中。
“麻醉药用完了。你就忍受下,要是忍不住疼就叫你丈夫再加八百元,我们用了书记夫人那支麻醉剂算了。”
“麻醉药是啥?还要八百元!”
麻子婆娘只知道家里两头牛加起来才三百五。什么玩意麻醉剂,现在这医生就喜欢用些没用的玩意骗钱。
“不用问我丈夫,我自个儿主意自己拿,不用麻醉剂。”
“那你就别瞎叫唤。不然影响手术,意外的话还会大出血,会引起生命危险。”医生双手揣在衣兜里面看着麻子婆娘。
医生又穿衣服,找针管,镊子,整理好已经傍晚了。
电灯泡亮得刺眼。麻子媳妇额头皱起一堆纹路为的是努力看清电灯泡里究竟几根铁丝,这样她就知道这电灯泡有多少瓦。
麻子媳妇咬着嘴唇。眼角纹里渗出来一行泪水。
医生用刀在她肚皮上轻轻往下划。皮肤裂开的地方渗出血珠。护士一边用纱棉压着出来的血珠。
“咝~咝咝”麻子媳妇牙缝里吸风一样发出一阵阵声音,同时脖子向后背努力地仰着。后背被桌子顶着,她的脑袋不能左右前后动,或许动起来多少能够缓解一点疼痛感。
“别动,不然误伤内脏可就不好了。”
秃鹰眼医生双眼聚焦在麻子媳妇的肚皮上。一刻也不敢放松。
“咝~咝咝咝”麻子媳妇的声音长度又增加了几个节拍。医生扶了扶眼镜框好像望着脚下无底洞那样探望着麻子媳妇的伤口。
“怎么回事,怎么找不到呢?”
他对着旁边的护士小声说。
小护士奇怪地看了麻子媳妇一眼。
麻子媳妇额头布满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医生……”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放了气的皮球,身体没有力度了,软软散散不由支配。
“怎么了,别动,别说话!”秃鹰眼瞪了她一眼。
“我想小便。”
“不是给你清肠了吗?”
“快,小吴,给缝伤口。”
医生和那个叫小吴的护士由悠闲自在地手术突然变成紧锣旗鼓的打仗了。只听得剪刀擦擦声,护士衣服摩擦声和医生忙乱的脚步。
麻子媳妇眼中的电灯泡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只变成一个模糊的白块。麻子媳妇想起来家里自己纳的千层底儿正是这么白。
可是,自己怎么感觉身体越来越重,直往下沉去。不知道医生是不是把自己放到地面了。身体有点冰,内脏似乎在与空气摩擦,很想睡觉,但不是那种饱满的疲惫感。而是空空荡荡的地想进入睡眠,空荡的劳累,平时的困都不一样属于一种纯粹的无关休息和缓解的睡眠。
“别睡去,别睡着。马上就好了。”
医生开始在房间里头奔跑起来。一时间人影幢幢。
但,麻子媳妇不想再听话。就想闭上眼,哪怕一分钟,自己能控制好,一分钟后就醒来。肯定的,米儿还在家里等呢,吉成以后有奶奶照顾,麻子那么冷冰冰,唉,只苦了母亲一个人。算了,想不太多太久。就睡一会儿。自己催着自己睡。
“别睡!”秃鹰眼命令着,用手拼命拍麻子媳妇的脸,那张红色的脸此刻变成了一张大白脸。白得像刚刚打了墙灰。
“快!小吴小周给院长打电话,让县上即可安排救护车!”
等候室里几个男人吵闹声充满了房间,他们都抽着烟,麻子拿着一副精彩的金花,这次他一定要揽了锅底,让他们几个干巴眼去。
眼前的钱已经有一堆了,这几轮下来,就看这局了。
“炸死你个烂鸡巴毛!”麻子摔出一副金花。
其他几个自认必赢的男人都花了眼,仔细辨认假钞一样看着麻子摔出来的牌。
“哈哈哈,哈哈哈”
“钱,给钱,给钱给钱。”
麻子收了半口袋零钱。心里盘算着赌得好就可以给家里添头羊了。
“谁是柳暗香的家属!”护士在走廊一叫声吓了麻子一跳。手一抖,一捧钱像树叶一样散落一地。
“我。”他举起手。
“快过来!过来签字。”说完护士就捧着本子不见了。
四、白色
米儿在家等娘回来。
一等就是半个月。
那天下午,秋风有些强烈。刮在脸上像大耳光子抽一样,一片热辣辣的刺痛。
对面山上,爹爹喊着娘的名字往下走。
米儿欢跳着奔向爹娘回来的那条路上。
米儿像一个小点,一动一动就从家门口到了弟弟旁边。她越走近发现越奇怪,四五个人都“嘤嘤嘤”不悲不伤地哭着。
“娘!娘!”米儿突然放声直喊了一句,她感到那个声音突然从嗓门里跳了出去。她没有听到期待的回答。大风吹着那几个人发出的“呜呜呜”声,米儿看到架子车里娘的那条黑辫子缠在脖子上。那条乌黑的辫子此时看起来却像勒住阿娘的呼吸器官。
她想帮娘解开这条看起来缠得很紧的辫子。
几个不认识的叔叔过来抱开了米儿。
麻子的娘跪在地上哭。手捧着地面的黄土,一遍一遍扔到院落外啄食草叶的母鸡身上。
它们毫不理会她。一心一意在草丛找虫子吃。
中房里是有人像被按在水底哭泣。那声音极暗。
来来往往的人都给米儿和积成手里塞钱。米儿接到钱开始跪拜,吉成腮帮子鼓成牛肚皮一样还在吹气球。
家里从没有来这么多人。米儿也再没有看到过母亲的面目。他们说,母亲在棺材里面。
下葬的那天早晨,米儿看着八个人把装在棺材里面的母亲放进了一个很深的坑里面。那天早晨吉成才开始哭。他向周围的人询问母亲去哪里了?几个男人都面露苦涩的表情,似乎有人把蚂蚱的滤液洒在他们的脸上了。
雨花打湿了米儿的鞋子。几个姐姐都是没完没了地哭着。哭声像一包松散的假发套在头上一样使米儿不舒服。
母亲应该还在吧。她不可能死去,她不像是一个那么容易死的人。
米儿定眼看着棺木上的刻花一点点被土掩埋。没有多久,平时和母亲割草抓地鼠的洼里就竖起了几杆花花绿绿的旗。
在山路上有一只猫尸,身上的毛发沾在地面上,仿佛它们本来就来自地底下。头骨上已经没有眼球,只有一个下陷的黑框。米儿看到猫的样子,觉得十分狰狞。她跟上队伍,从最后快速踱步到前面。
水路有点陡峭,吉成用泥在捏一个砙,以前娘经常给他们吹这种砙,声音凄凉。米儿在地上画圈。
杏树洼一个人影闪烁着。
“米,米拉拉,唔呀尼……”是等云,她还没到就大声喊起来。她的声音在大风里面,似乎一张塑料袋,被吹得呜呜呜叫。声音早已经变了型。
等云两只腿像镰钩一样朝内弯。走路总要像要跳起来那样,然后又一闪一闪向前进。
“等云,咱们玩耍你的癫疯不会再犯吧?”
没有回答,等云瞪着一双乌亮如黑鸭背的双眸。米儿有点怯于看等云的眼睛。她那双眼睛好像总是没有聚焦,虽然向着你,然而似乎看不到具体的物体。
她嘴角向一边抽了抽,上唇向鼻子那里卷着,四颗黑牙齿露出来。
脖子撑得很高。可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一四七,三六九,二五八,横竖走到一起就算赢!”米儿摆着那些一寸寸长短的棍子在一个画满数字的方框里面。
月亮像被水浸过的海绵一样,湿漉漉淋着水从天边升上来。米儿看到有点暗的墙缝里走出来一个人,啊!是娘,我就想你不会真的离开我,不要我的。
娘,你快过来,我给你看我的一百个小竹签。
娘,我留了一包酥糖,就是前几天咱们家来了好多人送给我的。你尝尝,很甜。
米儿看见娘慢吞吞走着。脸上较少要笑的意思,她看来丝毫不开心。可是米儿是欢快极了。她要找到吉成告诉他,娘回来了。米儿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她扔掉剪刀要去拉住娘。
剪刀却挂在手指上。手指和剪刀缠绕在一起。拉不住娘,娘正往大门口走去!
米儿着急了,哭着喊:娘!一边跳下凳子就奔向大门口。
可是似乎被重重抖了一下的风筝,米儿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床上。她才清楚,刚才做了梦。
只是,娘真的去世了吗,米儿至今为止还不确定。一月以来,米儿还没有相信自己看到的。被几个人拉着给钱,给糖吃,又被一些人抱着。大姑说:可怜这些孩子以后谁来照看!爹整天像被砍过的树墩一样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稳稳妥妥扎在地面。连以前大声骂人的习惯都没有了,说话变得小心翼翼了,好像空气抽走了话里的结构成分,语言变得松松散散。
这些事情发生了数月。米儿意识模糊了,娘只是出去了一趟,好端端怎么会去世呢!
四、麦秋
七月份,吉成已经会将青蛙们剖开晒在沙滩上。
麻子开始带着孩子们在田野里劳动。艳阳高照的天空下,麦浪一片片覆盖着大地。
麦垄里两个小数点一样的人在移动。米儿和吉成帮助麻子整理麦子。天空噼里啪啦开始响雷,闪电带着一阵剧烈的爆破声划过天空。
吉成和米儿钻在麦垛下面。麻子大步跑着,吉成和米儿跟在后面小跑着。雨珠如滚石一般从天空轰隆隆坠下来。
麻子干脆将吉成举在头顶上。只剩米儿越来越跟不上步伐。双腿似麻花辫一样交杂在一起,米儿摔倒在泥里。额头掉下的头发粘在眼睛上,连爹的影子都看不到。
米儿感到手地下压着一个柔软的物体。它还是热乎乎的,似乎在呼吸着。拨开头发,她在那只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张开的惊恐无比的眼睛。
是一只蛤蟆,只是它看起来多么像一只小猪。它的体型,似乎在提醒着米儿,它是一只多么与众不同的生物。
米儿一时吓软了四肢,惊惧之下,试图往起来站,她没有站起来,蛤蟆那茄子大的嘴紧紧闭着,似乎在怒视着米儿。表情严肃,神态安详。
米儿爬不起来,只好四肢往后退,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等一等自己。蛤蟆下巴拽着一个大口袋,只有在牛的脖子上米儿才见过这种东西。
“米,米……拉吧,米捏!热!”米儿顺着声音看到等云。在大雨迷蒙里,等云的镰刀腿上套着一双红雨鞋,手里握着一把黑伞。
她要扶米儿起来,可是她蒲公英管子一样脆弱的胳膊没有力气撑起米儿,她趴在地上四肢都按在泥巴里。示意米儿按着她的脊背爬起来。
“你起来,不要这样,你先起来,等云,用手吊我就可以了。”
等云又从地上爬起来,她拽着米儿。
两个人像一股秋千摇荡着又一起倒下去了。
反复了几次。不是等云吊起米儿,而是米儿拖着等云。终于爬起来,这时候米儿才顾及去告诉等云,刚才那只盆大的蛤蟆。
可是,她们发现,蛤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庄头有一群女人蝴蝶扎花一样围了一堆。
原来是货郎,他来了。以前娘在的时候都会在货郎这里帮米儿和吉成挑选新衣服。那些衣服里面通常散发着一种初春苹果花的味道。
现在,米儿牵着弟弟的手,弟弟右手扯着米儿的衣襟。
两个人在一群女人身后。女人在货郎周围簇拥着。
“这件,这件,我要了”大学家的小媳妇拿着一件浅绿色褂子在身上比,然后付了钱,脸上挂着幸福十足的表情。
“给,我拿这两套。”大婶儿正在付钱。
他们卖光了衣服,米儿和吉成扎在人堆里,人群慢慢散开他们都走远了。
米儿和吉成还站在货郎面前。忙着整理衣服的大胡子货郎才看到还有两个小顾客。
吉成睁大眼睛盯着货郎手里一件蓝色毛衣。毛衣上面有一个啄木鸟脑袋图案。
米儿也看着货郎压进箱底的花裙子。
他们同抱着一种希望:万一货郎一开心,愿意送他们一件衣服呢?!
“小同志,你们要衣服吗?大叔要离开了,你们要的话快去家里找娘去,她会给你们买!”
“我娘在那里?”
“那里?”大胡子货郎顺着吉成的手指望去。东边洼里歪斜着七八个红旗杆,上面挂着白的红的绿的纸旗。
他才明白。两个孩子没有娘亲。
大胡子挽好担子,一闪一闪走过了庄子。米儿和吉成还望着大胡子的背影。
等云爷爷去世了。米儿和吉成又有机会靠近等云。
她平时都被母亲锁在家里不让出门,因为她出门无非给了村里妇女埋汰等云娘的笑料,所以,等云娘干脆将等云缩在房子里,不放出来。
麻子帮均已待客,等云和米儿在房子里叠星星。
爷爷去世了,家里人忙不过来,等云这才有机会偷偷摸摸出来和米儿在一起。
“米,米……热…日”等云把一个雕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玉佩用手捂在手心递给米儿。
米儿用自己一只佩戴的玛瑙石吊坠换了这款玉石。
他们通过这次交换,都感到彼此的友谊更加坚固牢靠。
“麻子,把这些馃馃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去。”
“阿,均成哥,这怎么好意思了!留着给等云吃去”麻子一面推脱着,一面手拖着米儿往大门外挤。
“你跟我谁和谁呀?犯得着客气吗?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你看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再说了,麻子你现在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呀!听我的拿着吧!”
麻子听到此处竟有点眼眶湿润,但他又忍住了。
自从暗香走后,他没过过一天省心的日子,两个孩子丢在家里一分不盯着就会闯祸。
吃喝拉撒睡,哪怕自己出去割麦子,不给米儿和吉成吩咐活儿干他们就要搞破坏。
米儿常常用喝水杯子装一杯子的黄土灌进吉成的脖子。最不听话的吉成还喜欢用麦管给米儿掏耳朵,有一次半截麦管折在里面,去医院花了一百块钱才取出来。
唉,一言难尽。
麻子打了打袖口的灰尘接过君成的一包食物,起码拿回去米儿和吉成还吃几天闲嘴。
米儿和等云两个人也互相道别。
在回家的路上,麻子点了一堆柴火,自己带头跳过柴火,米儿和吉成也纷纷跳过柴火。
在村庄的漏斗型地形里,米儿望着青灰色山洼,她有种莫名的惆怅。
爹爹每日闷闷不乐,自己只有弟弟,等云和小黑。
秋天又来了。每年都有一个烦人的秋季。
秋风起,落叶满地。米儿每天带着吉成扫落叶。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去。储存着,大黄牛要过冬。
小黑跟在身后,小黑喜欢舔脸,尤其喜欢米儿。
除了等云,米儿就数和小黑的关系最铁。
她拿起那块玉佩在天空中看,太阳在玉佩的另一边模模糊糊。
等云这几天都没见了。听说她爹买了收音机,所以每天庄子里都有美妙的音乐从早到晚播放着。
米儿没有见过被锁在屋子里面的等云,然而,她想到她一个人肯定很无聊,也很烦恼,她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她是一个很可靠很忠实的人。她也懂得米儿的表情和心意。
寂寞的村庄里添了等云的音乐盒。
小黑最近开始吃东西就吐,见了米儿和吉成也不再欢跳。
冬天的一个早晨,地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
小黑死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产下的那五个小小黑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大概因为它们没有奶水吃,一夜之间全部冻成僵硬的尸体。
米儿和吉成抬着小黑。把他放在母亲身前穿过的那件棉袄里包好,然后放在挖好的深坑里面。
小黑和她的五个小黑一起被大棉袄裹着。
“米姐姐,这样他们肯定很暖和。”
姐姐点点头。姐弟两个人将小黑埋得很深。野狼也不会翻出来吃掉他们一家。
“麻子,你们家米儿是不是拿了我家等云的玉佩。”
“没有啊。均成哥,玉佩是什么?”
“假装吧你就,没娘教管的孩子!手脚都不干净。”均成媳妇舌头抢在前面倒出这一番话。
“大嫂子。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我们家孩子没娘,怎么就成了手脚不干净?”麻子本能地反驳道。
“是这样的,麻子,你听我说,这玉佩呢,是等云她奶奶的奶奶留下来的,本来是给你嫂子的物件,我那时候看见等云身体是这样,想着玉佩给她戴着,菩萨保佑这苦命的孩子能长寿就行。”
“均成哥,拿了就拿了,没拿就没拿。米儿从不乱拿别人家的东西。两个孩子娘亲去的早,但教育还是有的。”麻子语气坚决地说着。
“就是她拿的,叫来问问,不信你!”均成婆娘站出来在两个男人之间,手叉在腰里道:
“赵麻子,你把赵米给我叫出来我亲自问。”
“大嫂,米儿去了外婆家。根本不在家里,再说了,米儿要是拿了你的玉佩,我给你负荆请罪好嘛!”麻子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赵麻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今天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的玉佩。”
均成拦着婆娘。
回头又说:你别这么冲动。兴许米儿没拿呢,要是等云胡诹呢?
“嘿,张均成,你扯什么鸟屎蛋,我女儿我还不知道吗?”
她又转过脸,一脸阴云密布:
“赵麻子,你听清楚了,不要找借口。这玉佩我今天来铁定要拿走。你还想我等你把它藏好再来找吗?告诉你,咱香月没那么傻!”
“好好好!你厉害,你有种你找呀!你这个娘们我看还真是糊涂蛋一只。”
“均成哥,你要是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没拿就是没拿”麻子脸上撒了灰一样难看。
均已拉着婆娘回去了。一路香月还回头骂骂咧咧。
五、对症下药
外婆准备了一些核桃、杏仁、香瓜子,还有煮在锅里十里飘香的热玉米。
米儿和吉成一到外婆家简直如同铁笼里放出的饿狼。
一会在树林里听见姐弟两个打架哭闹,有时又看见他们在舅舅的果园里面摘梨子吃。西瓜已经被他们破坏殆尽。外婆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见到米儿和吉成就想起无辜死去的女儿,老人格外悲痛。
有一次,米儿拉着三岁的表妹去滑冰。表妹掉进冰窟窿差点丧命。那一次舅舅大光其火:
“妈,这两孩子就是被你惯的无法无天了,就算妹妹故去了!孩子也不能这么教养。”
一提到暗香的死,外婆只是一个劲掉眼泪。
舅舅也觉无趣。米儿和吉成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像两排玉米棒。
米儿最喜欢吃外婆家的李子。至于外婆多如湖水一样多的眼泪,米儿和吉成从来都不管不问。
河边的岩石纹路像外婆额头的皱纹。一层一层。
麻子牵着米儿,背着吉成。
“米儿,你告诉爹你脖子上的玉佩哪儿来的!”
“这是个秘密。我不告诉你。”米儿还撒娇,那放在爹肩膀的手渐渐缓慢滑下麻子的肩膀,她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一阵阵愤怒。
“爹,等云说了,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如果告诉你就是没遵守诺言。”米儿认真地对爹解释到。
“那你知不知道你拿的这个玉佩是你均成叔叔的传家之宝。”
“这,等云没说过呀。”
“那这么说等云是送给你了?”
“唔……恩”米儿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点了点头。
“好,你现在跟我去张均成家说清楚这件事。”
米儿见到等云时,等云已经躺在床上有半个月。等云的脸已经陷下去,整张脸像挂在树枝上的布袋。嘴角抽动着。米儿再没听到等云呼唤自己。
“赵麻子,你现在说说是怎么回事?你能解释得楚吗?”
麻子把米儿推到香月面前。
米儿看着等云,躺在床上的等云投过来无力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凄凉。
“香婶,这个玉佩是我拿的,那天我看到等云放在梳妆台上,我拿着试戴后来就拿走了。
”
麻子听米儿这么说用手劈下来,手掌离开的地方留下一片晚霞红。
米儿用无辜的样子看着父亲。
等云突然挣扎着要下床。枯如干柴的手指扳着床沿,几个月不见,等云看起来黑了一圈。额头的骨头更加凸出,脸蛋上的肉也似乎被用刀刮过一样。嘴唇上沾着白色泡沫纸一样的东西。
“等云!”米儿在扶她手指的时候递过去一个眼神。
她看到等云嘴唇颤抖着--微风中抖动的白纸一张。
事情总算解决了。可是,从此,香月似乎对麻子有了新仇。两家疏远了很多,均成也因为女儿大病而心情暗淡。
米儿和麻子走出张家的庄子,他们没有送,等云家的白狗平日见米儿和等云一起走过时他从不吠叫,现在却叫的响彻全庄。
那声音要比香月跳骂更让麻子觉得五味杂陈。尊严丧尽。
没有多久,庄子里又有了等云放邓丽君的《甜蜜蜜》,这欢快的音乐似乎告知米儿:等云已好。
米儿在洼里摘马胡,红如血球的马胡挂满树枝。她决定了,要等马胡卖了钱,买唱碟给等云。这是等云最喜欢的。
九月份的时候,麻子决定送米儿去学校。
米儿没想到在学校里竟然会见到等云。
半年不见,她已经好多了。神采奕奕地拿着毛笔写字。笔头走过去的地方好像蚯蚓爬过。字完全没有任何样子可言。但等云还是乐此不疲地写着画着。
米儿将碟片送给等云。
两个人紧紧交叉十指握紧了手。
“赵米,你快走呀。墨迹什么呢。”
刚去学校没多久的米儿自然是路队带领人。最小的走在最前面。可是,大路中央趴着一条大黑狗。舌头搭在前爪上注意着迎面而来的米儿。
米儿立马扎在地面上。后面的同学都骂着问怎么不走了?
“狗!”
后面的同学推着米儿,米儿仰着身体,不敢前进。
大黑狗铺开在地面无异于一条大毛毯。假如它扑起来可以扑倒三个米儿。
“赵米,你就是个胆小鬼吗?连狗都怕,你妈是猫吗~?恩,哈哈哈”大个子天亮捧腹大笑起来,其他一堆同学也跟着笑。他们不往前走,却都一个推着一个,一个直线的多米诺骨牌排阵一样。
米儿心里怕被推到狗身上。
吓得哭起来。
走在最后面的等云一闪一闪走过来。
她平日里没有任何力气的手却拉出林天亮。一把把他送到狗肚子上,也许是等云用的力气太大,也许是林天亮太胖。总之,米儿看到等云推林天亮时屁股都撅起来了。
大黑狗发出狼一样粗重的吼声,一口咬住林天亮的腿,向左一扔,又向右摇摆着脑袋撒欢一般。林天亮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用书包挡住脑袋,大黑狗吞下来。
队伍完全散开了。几个同学已经跑向桃林子里去了。等云却慢慢腾腾地挪着脚步。米儿看着这一场因自己而起的灾祸心里怕极了。而这时除了逃跑她没有别的路。这只狗能咬死人。
林天亮没有来学校。那天下午大家只记得那只黑狗撕扯着破布一样的林天亮。
“等云,我好怕。”
米儿看着写毛笔字的等云。她不知道,她明显预感到事态会超过她的想象,那是一个怎样黑暗又庞大的灾难正在某处伺机而动。就像那天下午看起来毫无杀机的大黑狗,谁会想到它那么气势汹汹。
米儿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害怕,莫名的惧怕。她总觉得某种东西正在等待着她。正在等待着报复。
可是,一切没有什么变化。林天亮没有来学校的第三天他娘帮他收拾他的学习用品。
米儿偷偷瞄着她的背影。米儿似乎看到了天亮娘哭肿的双眼。她佝偻的背向着米儿,米儿有点后悔,她宁愿那天下午是自己掉在那只恶狗身上。
在一个陡峭的山路上,两只狼飞快追着米儿。米儿拼了力气。她看到对面有柳树,可是怎么爬也爬不动。她用力气攀着树枝,两头饿狼都长着血淋淋的红牙齿就快要勾着她的脚掌了,她生怕被扯住。只是不停地爬。可是无论怎么拼尽力气,还是纹丝不动。
突然树枝咔擦一声断裂了。
米儿掉在地面上。她认定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发现自己用手捂着头,原来是一场梦。
背上的汗已经湿了被子。
六、分别
到新的季度开学时,麻子给米儿办好了转学手续。转入的学校正是闻名远近的桑田小学。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十二个学生。
不过听说,这个名叫宝全的老师是一个人极好的老师,夏天时他会给同学们编席子。让他们躺在教室午休。冬天时又会熬热粥给孩子们分着喝。但是他每年只收十二个学生。
麻子因为跟宝全老师是故交,他便收了米儿做学生。
米儿倒没有什么可留恋,除了等云。
而况,后来听说因为林天亮的事,等云被父亲用皮绳打过。也没有听她提起过。只记得有一段时间连一向客客气气的均已叔叔见了自己也不问。不再用粗盐一样的大手拈她的那双蒲公英一样的小耳朵。
唉,难怪了。
双手搭在书桌上,米儿叹着气。她也明白了玉佩事件和林天亮的伤两件事弄得爹以后很难跟均已叔叔像以前一样了。
转入桑田小学。米儿都是将自己发生的事写成笔记。见面的时候交给等云。
庄子里开始分田了。
重新分配田地的时候,均已是大队长。他执行政策要收回柳暗香的田。
可麻子坚决反对。
“人还尸骨未寒,田就要收回去凭什么呀?”
“这是党的政策法规。我是遵循政策办事情。”
均已铁面无私的表情似乎暗藏着一种快感。尤其是看到麻子暴红了双眼的时候。
“不行就不行,没什么可说的,国家这么大还缺这两亩田地吗?”麻子头甩过去。
“麻子,你别这么混账行不?这土地不收回来,别人家新生的孩子那里来的土地?”
“张均己,你搞清楚,我婆娘不是老死病死的!她是被那些医生给开刀大出血死的!你她妈等不住这地了吧!”
麻子跳起来就要打均已。
均已只是往后一退,身边伸出四只手揽住了麻子的拳头。
均己说:拉住他。
麻子的手被反剪起来了。麻子像一只愤怒的鳄鱼,狂躁地跳着。
“你的地,我们分定了。”
“那地里还有我们走的路,出庄子就这一条路!”
“路会给你留着!你放心好了!”
麻子看着反抗没有什么意义,双手被拉着画押。签子。他低垂着脑袋,好像那三月的柳枝伸进污泥里一番搅拌一样的脑袋,头发尖掉下一颗颗汗珠。
麻子双手将地面凭空捅了两个坑。
他拎着拳头弓着背走了。
这地不能给均已。他借着政策的名义要划走自己的土地。不光土地是婆娘留下来的,是自己以后的念想。而且,婆娘就埋在那片土地的地头上。以后土地变成别人的,婆娘以后等于是住在旁人家了!
而且这七亩地里有一条路。是出庄子唯一一条大路。往年拉着卖土产都是走这天路。
均成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立秋以后,均成带了几个人,把批文给麻子看,那白纸黑字上面写着,王洼岗七亩土地现已分为张均成所有,使用权归张均成。
“均已!我告诉你,要命可以,要地不给!”
“麻子,我要你那条贱命有何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值几个铜板?”
麻子看到均己的上唇上那一撮胡子都在对自己翘。
麻子知道不行了,凭着嘴巴说,他说不过均己。因为他只有小学文化不懂这些。均己在庄里做干部也不是一年两年,但他一个铁杆壮汉,三尺男儿不可能这么轻易屈服。
他决定跟均己斗下去。
米儿回来看着父亲在院子里面磨刀霍霍。
“爹爹,你要做什么。”
“爹哇,爹不做什么,爹要为民除害。”
“哦。”米儿蹲在一旁看麻子。
八、水火不相容
“张均已,有种你来耕我的地。”
均已早就准备好了。他要要回林天亮他娘拿走的那五头羊。他的决心像打在地面上的井一般深,怎么可能改变。
他果敢地赶着牛过去了。
他不相信麻子有种杀他的牛。
麻子看见牛过来,两头牛像飞机一样来势凶猛不可阻挡。麻子双手劈下去然后向左一跳。牛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不偏不倚砍在膝盖上。均已看到麻子竟然对他心爱如至宝的牛下手了。他喊着两个庄里的帮手过来将失神的麻子按在地上。
不偏不倚,旁边另一头牛轰隆隆喷出一摊热哄哄的牛粪。
两个闲汉把麻子的脑袋好像提鸭子一样塞进一堆牛粪里面。麻子用力摔着脸,后脚不停地蹬着。
这时候吉成从田里飘飘洒洒跑过来,他直咬住其中一个人的手。那个人哇哇哇大叫着扔吉成,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有着这样一股蛮力,他的牙齿好像牢靠地长在自己的胳膊上。
吉成像见了鲜肉的狼狗一样。死死咬着那只按父亲脑袋的手。他不但没有松口,反而加上拳打脚踢。几个牙齿尖利地嵌入了壮汉的胳膊。
吉成闭着眼被壮汉用手击脑袋。
一下,两下,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壮汉速度越来越快,吉成本该哭着松开,可是,他没有哭也没有松开。还是咬着那块肉。
终于,壮汉的肉脱离了他的胳膊。他鬼嚎一般窜出了田野。
这时候均己过来,他拎起小萝卜头一样的吉成,把他扔到犁沟。
一阵沉闷的钝响。吉成没有动弹。
麻子跳将起来。
他抱起吉成,看到他碰在梨铧上面的脸。吉成鼻子里一股股血泡像夏日河水青蛙的卵。散发着一阵阵的腥味。
“遭了,看你,麻子。你胡搞什么!快送孩子去医院呀!!”
均己惨败着脸。
他脑海中没有地、牛、羊、哪怕是等云。只有一幕幕血红色涌上来,退下去,涌上来,又退下去。
“操她妈,这叫什么事!!”
在送走暗香的医院。
麻子送走了自己的儿子。
麻子的胡子挂满了半张脸,他没有哭也没笑。回来以后只是坐着。
米儿哭了许久也累了,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半夜三更醒来看着门上立着一个黑色物体。
她打开灯。
是爹。
“爹,你别吓我啊!!”
米儿大呼着。麻子是在大门口上吊的。尸体已经冰凉。
米儿摇晃着麻子的手。他整个身体一前一后晃,门框呮呴呮呴响。米儿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身体如此沉重。
等她喊来大伯家所有人员。
父亲的舌头似乎又吐出来一截。
这个场面里的米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直到尸体被放置好,米儿还拼命地摇着麻子。
她相信再摇一会儿父亲就会睁开眼。
村庄似乎被下沉到水底的泥沙里一样。对赵米的悲伤没有任何共鸣之声。
米儿拖着弟弟的尸体,父亲的尸体娘的尸体,一步步向黑色树林走去。
林子里一群白衣服的小孩欢笑着。
九、破灭的时空之塔
烛台上流着红泪,白色的棺材上盖着一条毛毯。阴阳唱着一些肃穆的经文。
米儿的脚压在身体下面似乎如铁块一样。
她小心地铺着草。
她知道他们都走了。从此以后不再回来。只是这一切多么像那以前曼妙的梦。
那么遥远,在梦里都能知道它根本就实现不了。
树叶又哭过了。猫头鹰在枝桠间叫个不停,米儿又怕又孤单。
窗户上似乎有人在翻书。她想打开灯走过去看。但是那声音又停止了。
他们说了,爹爹和吉成的魂魄在庄里会留七天。这七天她有话要对他们说。
然而她恐惧。
“小黑!”
小米在黑暗中立着。悄悄地叫出了声。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