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好几个高中同学正围着一个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的人在说着什么。
我一进屋子,大家都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坐着的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并转过身子。
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随着记忆呼啸而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喊出了我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我也认出了他。
高二那年,学校里分来了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老师。
这个小镇的高中,许多年几乎都是一些年近半百的老夫子或者妇女队长似的老教师。
他是外地人,刚刚从大学毕业。
阳光、帅气、意气风发的他,如一缕春风,带着鲜活的气息来到了校园。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开学的第一天。
那天,我正挥舞着扫帚和班里几个调皮的男同学打闹。黑板上全是他们的信手涂鸦,把我的名字从小莫到小末再到小沫。
那时候,同学之间特别流行互相打听乳名取乐。常常是两个暗生情愫的男女同学之间,会在私下里红着脸,偷偷喊对方的乳名。无法掩饰的小甜蜜。
教室里被我们几个弄得尘土飞扬,有同学站在门口喊:别闹了,教室里都没法进人了。听说新分来的班主任就要过来了……。
根本没人理睬。不知道谁先端着水盆开始互泼,反正教室越发乱的不成样子了,到处是水,甚至没有落脚的干净地儿了。
有人站在教室门口,抱着臂膀,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才说:这是要在教室里办泼水节吗?
大家一下子静下来,看着门口立着的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我们议论了整个上午,学校新分来的帅气年轻老师。
居然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兼教我们语文。
不知为什么,刚才还张牙舞爪挥舞着扫帚的我,一下子有了无所适从的感觉。想看他又不敢看,脸红的象被烫熟的虾米,心通通地跳。
第一节课。他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纳兰的《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清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他的眼睛象蒙了雾一样,嗓音带着磁性。一堂课下来,我恍恍惚惚。
帅气的外表,好听的声音,独特的讲课方法,不出几天,几乎全班的女生都为他发狂了。
他似乎知道女生们都喜欢他,本班的,外班的,整个校园的。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自信,甚至有一些时候,有些得意的小骄傲。想想吧,他也仅仅只比我们大那么五六岁而已,都是荷尔蒙狼奔豕突的年纪。
他知道上课的时候,那些个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并不完全是在认真听讲。
他也知道放学后,跟他一路说笑到宿舍的女孩,并不真的顺路。
他拿点名册给全班同学挨个点名,说是要先了解一下班里人员情况。
叫到我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微笑着说:哦,我对你印象很深,我第一天来的时候,你在教室里发动的泼水节嘛,差点儿让我湿了身。
全班人哄堂大笑。我却莫名红了脸。
我第一次单独和他说话,已经是在开学后两个星期了。
走进他的办公室里,一眼就看到我的作文本放在办公桌上。
这两篇作文是你写的?他问。
是我自己写的。我说。
写得时候会参考范文书吗?
没有,我写东西从不参考范文。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喜欢。
能写出这么好文章的女孩,以后就别老跟男同学打架了,好了,你先回教室吧。
他在作文课上朗读了我的作文,一段一段的分析,大加赞赏。
从那以后,我近乎痴迷地喜欢上他的语文课,喜欢作文课,喜欢写作文,喜欢记日记。
当然,也偷偷地喜欢他。
周末的时候,我和同学结伴找他借书。
他简陋的平房宿舍里,几个有些破旧的柜子,用木板分出了夹层,对于这个村镇来说,简直就是个小图书馆。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拥有这么多书。
借书还书的时候,和他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话,我浮躁的心能立刻安静下来,不管他是在说什么。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
我内心笃定他也是喜欢我的,而且认定他对我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毕竟有些东西是掩饰不了的,就像眼睛会说话。
更何况,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没有学会如何去掩饰,去深藏。
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到另一个镇的中学参加县里举办的作文比赛。
学校里没有安排车接送,他骑自行车带我去。坐在车后座上,他说,抓紧我的衣服,坐稳了。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听风呼呼从耳边掠过,心里慌慌的,攥着他衣角的手也微微出汗了。
我跟他说我发挥的很好,主题立意都特别新颖。他看起来特别高兴。他说,听别人说附近有个很大的水库,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今天正好带你一起转转。
自行车行驶在水库堤坝旁的林荫道上,他兴致盎然地说起了他的大学时光,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读一所自己喜欢的大学,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一路爽朗地说笑着,风把他的衬衣吹得鼓鼓的,像肚子里装满了好多的心事。道路两边闪过的树丛,分明是冬天要下雪的天气,我却从流动的空气里,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我把手一下环住了他的腰,同时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猛地刹住车,用一条腿踩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扭过身子。
别这样,他说,拽紧我的衣服就行。
你怕么?我问,心里有些难过。
是的,我怕,我们是老师和学生。
你才比我大几岁而已,你怕什么,明年我就上大学了。
不管怎么说,我俩是师生关系,而且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他不再看我,眼睛望向远处。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那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吧?我说。
不行!我们只是老师和学生。他说,语气里满是让人绝望的冷淡。
为什么?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我不死心地喊着,眼里渐渐有了泪意。
我把环抱着他的手死死的扣着,不让他扯开。
他重新骑上了车子,一路无话。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说,把手松开,你想让大家都看到吗?!
我从车上蹦下来,看着他,说,我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就是喜欢你。
他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
再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不再提问我,不再拿我的作文当范文读。
我去找他借书,还书,他的宿舍紧锁着,他语气冷淡得让我以后取借书到办公室去。
我的作文得了全县第一名,他把班长和我一起叫到办公室,把证书和奖金递给我,淡淡的说:好好学习,继续努力。
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甚至一度萌生了要退学的念头。
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我知道他生病了。
考完试,我没有回家,和同学们一起把教室打扫好,锁好教室。然后,我径直去了他的宿舍。
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我知道他在。
一直敲一直敲,他开了门,站在门口问:什么事?
我哭了,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一样。
他慌忙说:别哭,别哭,进来给我倒杯水吧,我发烧了。
我拿出了准备好的感冒药,把水倒给他。
我们面对面的坐着,好半天,他依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作声。
然后,我看到他无声地流泪了。
我说:你怎么了?心里很难受吗?
他说:嗯,感觉太压抑,太难受了。
我说:我快要毕业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别问了,记得好好学习,不许再哭了,我喜欢看你没心没肺单纯快乐的样子,哪怕是和那些男同学打架。
放寒假了,我每天都跑到学校办公室去找他。
他给我补习数学课,修改我写的作文,给我讲写作的技巧、方法。
他买来16开的笔记本,用他一手漂亮的行书誊写成文,画上插图,写上序言。取名《高山流水》。
常常拿着一本书,他读,我听。或者,我读,他听。
过年的时候他回了老家,临县的一个乡镇。我每天在日记里给他写一封信,情窦初开的我流于表面,以至于无法掩饰我的爱情。
直到父母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翻出了我的日记本。
再开学的时候,我已经转到了几百里外的一所高中就读,父母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告别。
在那个陌生的学校里,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老师同学,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抛到了一个荒芜的小岛上,从没有过孤单和害怕一天到晚紧随着我。
我给他写信,满纸都是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对跟他在一起时候的怀念。他回信的时候,只字不提我俩的事儿,都是鼓励我走出来,给我描绘我的前程我的未来。在我最难过的日子,他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和最多的温暖。
我开始适应了新的环境,静下心来应对各科考试,我盼望能考入我心仪的大学。
渐渐地,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盼着他的信件,忙着给他回信。后来,他的信也越来越少。
高考那天,收到他的一封来信,是我曾经寄给他的照片,他精心改制成了贺卡。
贺卡上,我站在校园那棵栀子树下一脸灿烂地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贺卡下面是他漂亮的笔迹:春天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要勇敢、要快乐,要用最幸福的方式生活……
从此以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后来,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我听说他在我考入大学那年,以父母双亲年迈需要人照顾为由,申请了工作调动,回了老家。
这次他作为教学骨干,被邀请到本市来作学术交流。故地重游,遇到了很多他以前教过的学生,现在跟他都成了同事。于是大家想着要把在市区的同学们都召集来聚一聚。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我。
他看着我说,听到你的笑声,知道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快乐幸福的生活,这感觉真好。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写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这世上总有一个把你深刻在心上的人。而时间是这样的让人恐惧。
第一次见到他,那还是哪一年的事儿?算起来好像已经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我心里一阵难受。想起了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读纳兰的《梦江南》。
人生若只如初见,梦里繁花依旧江南。只是飞花逐流水,人生的许多遇见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眼前这个人,曾经是我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曾经英姿勃发,周身散发着光,灼伤过我的眼睛。而今,两鬓星点闪烁,眼睛也不复清澈。
我爱过他,没有给他退路;我不爱他了,却没有给他任何理由。
他爱过我,给了我无声的爱情;他离开了我,却给了我最美的祝福和最多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