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蒋勋老师说《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说宝玉与袭人讲到死亡的事,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静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在宝玉心里,所有的姑娘的眼泪应该就是为他流的吧,宝玉的痴,不是滥情,也不是薄情,而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深情,因为他爱所有的美好的人和事,所以他天真的认为那些人也都是爱他的,会在他死的时候掉一条大河的眼泪,而他的尸首漂在这些眼泪上,去个幽静处,无须再托生为人,就是死得非常美满了。
话说没多久,他就忽然想找梨香院的龄官来唱《牡丹亭》,便跑去找龄官,这龄官是贾家买来唱戏扮小旦的。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戏又唱得极好”。元妃省亲时,她的演技得到了贾元春的称赞。龄官与贾蔷相好,当日她用金簪在地上一连写了几十个蔷字,被骤雨淋湿尚不自知,恰巧宝玉看到,不由得看得呆掉。这天宝玉来找龄官,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纹风不动,非常冷淡,宝玉在她身边坐下,央她唱《袅晴丝》。龄官见宝玉坐下,反而起来,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弦外之音就是你算什么?宝玉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在地上写字的女孩子。宝玉从未被人这般厌弃,也觉得怏怏不快,只得出来。旁边的宝官对宝玉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一会儿贾蔷回来,提着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里面装一个会衔旗串戏的雀儿。贾蔷对宝玉客气两句,就赶紧转身去屋里,哄龄官高兴,却被龄官冷笑着抢白,两人在那里纠缠逗嘴,徜徉在感情的幸福和痛苦中,根本无视宝玉的存在。宝玉看到此情景,又痴了一回,忽然也就明白了,他回到怡红院就对袭人叹道,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宝玉从龄官身上认识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分,能真正得到一两个人的眼泪,就已经不易,而想要到所有人的眼泪,究竟是不可能的。你再好,也可能没有人欣赏,别人再不好,也会有人喜欢,感情上的唯一性和排他性以及不确定性都让人无法勉强和左右,即使你贵为上帝,照样也会有人不买账。
相形之下,黛玉看得最为透彻,她的葬花根本不是矫情,也不是做秀,应该是真正的醒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深知自己的命运与这落花一样,不过是想完成与这落花的相互慰籍罢了,最终不过是两不知。虽然黛玉也有痴,她明知与宝玉无缘,可仍是要在尘世间兜兜转转,想尽了法子用眼泪来还前世的恩情。但她最后焚稿断情之时,也正是宝玉大婚之时,宝玉根本不知她已经香消玉殒,果然应验了那句“他年葬侬知是谁”。而宝玉的痴,是希望所有的这些姐姐妹妹们都美丽年轻永远陪伴左右,可红颜都各自凋零不知去处,甚至他所希望的得到一两个人的眼泪,似乎也难以达成,宝玉最后出家,不知所终,四大家族幻灭,各人都不记得各人,各人的眼泪也不知流给了谁。
世事如烟,世事难料,所有的繁华和美梦最后都会幻灭,而一切的结局都不会是当初的愿望,我们所能把握的,无非就是此时此刻罢了,甚至明天如何,都无法揣测。因而所谓的执和痴,也还是人自寻烦恼。世间宇宙的无穷和人存在的有限性,便是这世界恒定的现实,一代代人拼搏的最后,纵使达成了某种成就,也还是有它的限度。周国平曾说:“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它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祸福之上的豁达胸怀。”而这种胸怀,也还是一种态度吧。
所以,正是这样,当人们在红尘中拼命追求和占有的时候,却并没有想到它的有限性和变数,或者说人们对于繁华的过分依恋就会陷入虚妄,妄想一切都是自己的而且理应如此。当然,最后还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你所希望的全最终可能是零。不可过分执著也不可过分悲观,如周国平所说,要具备一种玩味的心情和豁达的胸怀,认清事物的有限和变数,愉快地享受生命的旅程,欣然接受生活的各种馈赠,才是人生的智慧所在。
不要幻想得到所有人的眼泪,各人就得各人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