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湾碎事

一声鸡鸣,拉开了赵家湾燥热的序幕。

张大香推开了大门,看见隔壁老樊头已经起来挑了玉米棒子在院落中晾晒。“大香,快生了吧。”樊婆子边散开玉米棒子边说。“就这几天了。”大香答道。

微风带来些许凉意,她双手按了按腰杆,觉得肚子更沉了些。

“别脚先来啊。大香也太瘦啦些,赵婆子真是不做人。”樊婆子念叨着。

张大香暗暗道:“不会的,听以前妈说过中元节生的娃娃,不大顺利的,老天爷保佑,保佑!”

“大香,饭煮好了?就偷懒!等我老婆子做好饭给你这懒婆娘吃现成的么!”细脚伶仃的赵婆子尖着声音,吓得芦花鸡咯咯叫。

“妈,我煮好饭了,就等着呢。”大香边清理着猪圈边回道。

“大山,大山……”赵婆子在窗边小声喊道:“起来吃饭了,等会还要去大黄桷树。”

“你大着肚子,别一天到晚的缠着大山,大山身子都虚了,真是小门小户出生。大山怎么看上你的?”

“隔壁村的二花家里又有钱有田的,人又敦实,会犁田下坝的,给你说,你就是追到天边也比不上。老婆子我不乐意你 ,也不知道大山怎么就把你给相中了,唉,人无二两肉,好几年才怀上个崽……扭不过……”转过身子,赵婆子坐在竹椅子上,拿过一把蒲扇,絮叨着。

“大生说政府要给我们分土地。”大香小声说。赵婆子扇了扇,“就你能干,什么都知道,”翻了个白眼,“老爷们的事,你给我赵家生给大胖小子才是你该的事。少母鸡打鸣……”

吃过清汤寡水的早饭,大香背着背篼,上向阳坡去打猪草时,赵大山起床了。他扣扣头,把小褂穿上,“咳咳,…真热啊……”又看了看桌子,“又是清汤寡水的,大香,给我煮个蛋!”

“懒婆娘去向阳坡偷懒去了,指望她给你煮,太阳落山都得不到。”赵婆子拍拍衣裳,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给赵大山“就指望这几个鸡蛋买洋火煤油呢。”

赵大山几口吃完,横着眉毛说:“吃个蛋就这么唠叨,以前二花每次可给我两个呢。妈,我去大黄桷树了。”


大黄桷树下,赵家湾的老少爷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当然,自觉德高望重的、能当家的婆娘们也隔三差五的来了。等太阳照上向阳坡的时候,赵大生拿着个纸壳喇叭,开始了。

“政策下来了,分土地了!!人民当家做主啦!”赵大生招招手,按耐住七嘴八舌的村民,抬了抬手,又说:“我们赵家湾生产队,大家都有土地了,老少爷们每人七分地,婆子姑娘每人五分地。一家有几口算几口。后天开始划分,厚薄土地分开阄,每家当家人来阄纸团。”

一席话像一碗水倒进了油锅,人群顿时炸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了,婆子们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分土地还是明白的。

赵婆子心想:“大香快生了,我要问清楚,娃能不能分到土地。”

她踮起脚尖,大声向赵大生喊道:“我家大香肚子里的能分到吗?都快生了。”

赵大生看了看赵婆子,拿起大喇叭:“生出来就有,男孩七分地,女孩五分地。”

樊婆子笑着对赵婆子说:“你家大香是好媳妇的啊,你看,你家比我家多一个人的土地了。”

赵婆子撇了撇嘴,嘀咕:“那个懒婆娘,还好媳妇,都不知折了我家多少粮食了。快点生下男丁才好。”“不是说人家李二花都要生老二了。”

“你没听说,我家弟媳妇的老姨就在李二花隔壁,她不是嫁到靠山屯去了吗?生老二没有生下来,那血哟,听说流了满满一铺哟。”

“李二花说赵大山没有成,哪想她爸李老大被光头拉壮丁,地也没有了,路上就死了。没办法,李二花就嫁给靠山屯的拐子了。”

“唉,可怜啰,李二花还怪敦实的,是一把种地的好手。还是现在好啊,李老大也是没有福气,怎么就死了。”

“还不是怪赵婆子,看人家被没妈没爸,就悔婚了。赵大山也是个鳖孙,一点当担没有,说分就分了。又看上了张大香,可怜张大香,进了这赵家门。”


赵大山回到家,和赵婆子、赵老根算了算,一共可分得两亩四分地,上等地有一亩二分,如果娃是男娃,就有三亩一分地,共一亩七分上等地。

等张大香背着沉甸甸的一背猪草回来,太阳都照上屋顶了。她满头大汗,还没有歇上一歇,赵婆子又让她去把衣裳洗了。

早上的那碗清稀饭,在肚里哪里还有半分,只听到“咣当咣当”的水声。张大香清口水往外涌,又一口吞回去。肚子更往下坠了。“娃啊,你要坚持一下,别这两天来啊,这都七月十三了。”

等一切事了,张大香点上煤油灯,回到偏房。

赵大山已经上床了,看见大香顶着个颤颤巍巍的大肚子,说:“你要给我生儿子,不然,有你好看的。”

他翘起脚,畅想着:“生个儿子,多分地。再多打一些粮食,等卖了粮食,再买个母猪,母猪又生小猪。我赵家就发达了。”

他转过头,对张大香说:“莫要辜负了我选你当媳妇,你能嫁到我家,实在是你积了几辈子福。当时那么好的李二花我都放弃了~~”

随着赵大山由自言自语到鼾声如雷,张大香慢慢睡了过去。“李二花,你就念着李二花,她也念着李二花。”

在睡梦中,她似乎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的肚子。隐隐约约的像个大肚子女人。“李二花~~”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升上太阳坡,张大香就起来去河边采翅果菊,这野菜用来凉拌还可以解暑。

正在采摘时,似乎有一丝红影从眼前掠过。她一惊,仔细看时,又没有任何动静。“这季节也没有什么红色的野物啊。”她的心猛地一跳,这种被钉住的感觉,好像脚下的沙地就要马上裂开似的。“没事没事,主席保佑,保佑。”


到了七月十四,家家都准备了祭祖。

而这天,张大香肚子就隐隐不舒服了,人也不想吃东西,身体重得很。

“李二花 你别来找我,我不欠你什么的……”她东找找,西找找,“娃的衣物还没有做好,尿布呢……”在慌乱着急、神叨叨中,一上午就过去了。

赵婆子看张大香午后在床上躺着,就骂道:“懒牛懒马,我们那会,谁没生个崽,哪个像这样,大中午的不做事,光睡着。等老娘来伺候......”

张大香听了这话,从床上撑起来,说:“妈,我身子重得很,怕要生了。”

赵婆子进去看了看,一把摔过门,出去大声骂:“生个屁,都没有入盆。偷懒婆,我造了什么孽啰......”

张大香只好从床上起来,挺着个大肚子,去给清理猪圈。“这何时是个头啊,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看着小猪在猪圈里快活地跑着,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胸前衣服上,“这猪都比我……”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张大香两眼发花,把早饭做好,一屁股坐在灶前矮凳上,起不来。“李二花,你走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红衣服大肚子女人。

“要死啊,吓我一跳,蹲在灶前偷吃什么好吃的?”

张大香撑着灶台,缓缓起身:“我——没有偷吃,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妈……”张大香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这天,天上堆起了团团乌云,闷热得老狗都无精打采。过了午,赵婆子去午睡了,赵大山出去侃大山了,赵老根在堂屋修理农具。

一阵过堂风吹起,赵老根抬头往门外看,心想:“谁家娶了新媳妇?还穿着红,怪好看的。”又想:“等我把锄头修好了,晚上可不出门了。”

一下午,天都没有露亮,乌云堆积如山,压得赵家湾都喘不过气来。

张大香实在是熬不住了,大声喊道:“妈,我要生了。”

可是,这声音小得无法让赵婆子听到。

在床上痛得抓破芦苇席的大香叫了起来,把床边的大瓷碗给碰倒了地上,发出刺耳的碗砕声,赵婆子才进门来,发现张大香要生了。

“好痛啊好痛啊……”

狂风呼啸着撕破了乌云的层层保护,哗啦哗啦的大雨倾盆而来。


隔壁的樊婆子忙完了,听到这边的动静,忙过来看。

看到大香这种状况,不觉一惊:“怕是不好啊!才开两指,脚先来,是寤生啊!”

“羊水也破了,我来顺一顺,唉。大香大香,别睡,别睡……”

樊婆子急得满头大汗,“大香这孩子命苦啊,早年没有了妈,好不容易养大,爸又害痨病死了。人倒是长得标致,又落到了赵家这个坑里。唉~能帮就多帮点。”

大香小声喃喃细语:“她来了,她来了。红衣服来了。李二花来了……”在微弱的灯光下,气若游丝。间或一道闪电,映进窗来,更是显得苍白似鬼。

樊婆子惊到了:“去找大生家媳妇,大香看起来难产了。问大生借板车拉到公社医院去,快……”

赵大山忙起身,准备去找赵大生。赵婆子一把拉住他:“你别去,你别去。这大风大雨的……”

赵老根瞪了她一眼,“不去,大香都……”拿着一个破斗笠,一头扎进黑夜里。

“赵婆子,你快去煮碗红糖鸡蛋来,大香没有力气了。”见此情景,赵婆子才黑着脸,往灶房去。

满身冷汗的张大香挣扎着,可她分明看到红衣服大肚女正站在她床头,正伸出冰冰的双手摸向她的肚子。“啊~痛~我孩子……别抢走……”

血流得床上到处都是,整间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张大香的血好像流干了 只剩下一个高突突的肚子,顶着像是一个扣着的碗。

一早就没有出过什么东西,张大香没有了丝毫力气,挣扎着挣扎着,就没有了气息。

赵婆子端来一碗红糖鸡蛋水时,张大香已经落完了最后一滴眼泪,“好了——”

当赵老根和赵大生、大生媳妇到来时,见赵婆子愣生生地站在床边,樊婆子正在整理张大香的衣服,红红的眼,皱纹里湿漉漉的。

“可惜,太晚了,大香走了,孩子也没有生下来。”

一尸两命啊。赵大生抹了一把脸,“怎么不早做准备,老根哥,你们糊涂啊。

一颗泪从死去的大香眼角流下。

院子门边地上,一床红床单浸泡在水里。


生产队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小媳妇们有的说怕生娃了,姑娘家的怕出嫁了,有年轻人的怕找不到媳妇了,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赵大生怒斥了多人,但是还是没有遏制住这股风,只好向上级上报。公社觉得这是个大事,也向上级上报。

不久,县工作队下乡,向村民们走访了解,才发现事情的真实起因。原来是张大香在怀孕期间,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天天给赵婆子找茬,吃不好也吃不饱,连生前一天还在劳作,身体差,又有产前抑郁症,出现了幻觉,最终在压抑中难产。

工作队给村民做宣传,不要迷信,要相信科学。对媳妇要有爱心,要关心,不能虐待。要把媳妇当成自己一家人。

赵婆子赵大山被当作典型进行批判,在这个公社进行游行。每到赶场天,就要站到公社大坝前的舞台上,弯着腰,陈述自己的错误:“我枉为人父夫,没有照顾好大香,实在是对不起媳妇。”“我不是人,虐待儿媳妇,大家不要学我这个恶婆婆。”

说着说着,破瓦片块块就飞过来了,一起飞来的还有牛粪,猪粪。

不久,惊惶不安的赵婆子就生病,一直卧床起不来,赵大山也在一次耕作中被牛顶了大腿,瘸了。

从那以后,赵家湾的新生儿多了起来,也没有什么替身之类的流言了。婆媳和谐的家庭还被评为“三好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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