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午后,浅浅淡淡的阳光并不刺眼,却足够穿透这家小小照相馆的玻璃墙面,将暖暖的光束投射在陈旧的木质柜台上,使得这狭窄的空间里荡漾着些许旧时光的味道。
趁着老板取照片的空当,我饶有兴致地挨个查看那些整整齐齐陈列在柜面玻璃板下的照片,大小不一、年代各异,却洋溢着快乐和美满。
还未来得及结束这趣味盎然的研究,老板就已干脆利落地将冲洗好的照片装进了纸袋,笑嘻嘻地递给了我。
这时,照相馆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跟带着暖意的春风一起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他和蔼地看了老板和我一眼,微微颔首,转身将拉门关严,便朝柜台走来。
待到把手杖稳稳地靠在墙边,老先生缓慢而优雅地摘下方格围巾,整齐地叠好,放于柜台上。随后,他探手在怀中摸索着,背稍稍佝偻起来。近距离端详这位老者,才发现他尽管满头银丝,但眼睛里却闪动着熠熠清辉,消瘦的双颊经过春风吹拂而微微透出一片酡红,似醉酒的模样。
我与老板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好奇地等待着。
老先生从怀中摸出了一方小信封,将枯枝般的手指探进去,抽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轻轻柔柔地铺展在柜台上。
我迫不及待地俯身细看——照片里是一位绽放着温婉浅笑的少女,身着旗袍,坐在古朴的藤椅中,背脊浅浅地倚靠着椅背,右手轻握扶手,左手自然垂放,宛如默片时代上海滩电影明星的海报。
目光随后瞄向照片右下角“1943年”的字样。呵!这张照片都已过古稀之年了!
老先生用轻轻颤抖的手指,来回抚摩着照片微微卷曲的边缘,然后抬起头,问道:“老板,可以帮我多翻印几张吗?”
声音略带沙哑,也并不洪亮,但却清晰而沉稳。
着迷于照片的老板仿佛突然被这声问询惊扰,脸上原本讶异的神情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笑容可掬。
“行啊!没问题!”老板爽朗地答道。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照片快步走进里间麻利地忙碌起来。
老先生探头望了望老板的背影,随即转过身,冲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沉浸在对这张老照片无限遐思中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友善弄得猝不及防,连忙收拾起飘忽渐远的思绪,回报以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好像老先生看破了我正有意揣测着照片里的秘密。
老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踱到墙角的沙发上坐下,再次含笑看了我一眼,便闭上了那双饱览过世间风霜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把老先生的白发染出了一片金黄,他端坐着,如此静谧而安详。
照片上的女子是他年少时魂牵梦萦的意中人,还是血浓于水的手足至亲?这七十年蹉跎岁月间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到如今是相依相伴还是各自天涯?
在老先生如老僧入定般的安然神色背后,想必隐藏着无数的欢笑和泪水,只属于他自己和照片上的那位少女。
有些事情,太过深刻地融入了生命里,已经完全成为了私人珍藏,也就无所谓他人知道不知道,或者他人是否能够理解了吧。
所以,老先生才会用善意的微笑表达无法满足我好奇心的歉意,继而选择了沉默。
当然,我也不忍去翻搅老先生深藏心底的往事,只是将手中的纸袋揣进兜里,在向他投去一个祝福的目光之后,转身推门离开。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回头望去,照相馆里的时空却仿佛因为凝结着老先生横亘七十年的牵挂而静止了。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会,生命的洪流也有各自奔涌的方向,即时的拥有和长久的思念,都弥足珍贵。
神思恍然间,我插在衣兜里的手指无意触到了刚刚冲印好的全家福,猛然想起了还在等我回家的家人,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于是,我跺跺脚,迎着柔暖的早春阳光,匆匆地朝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没入了熙来攘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