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伏在三楼的阳台上,往下看。
那儿,几间平房,坐西朝东,原先是某家单位做仓库用的。房很旧了,屋顶有几处破败得很,像一件破棉袄,露出里面的絮。“絮”是褐色的木片子,下雨的天,我总担心它会不会漏雨。
房子周围长了五棵紫薇。花开时节,我留意过,一树花白,两树花红,两树花紫。把几间平房,衬得水粉水粉的。常有一只野鹦鹉,在花树间跳来跳去,变换着嗓音唱歌。
房前,码着一堆的砖,不知做什么用的。砖堆上,很少有空落落的时候,上面或晒着鞋,或晾着衣物什么的。最常见的,是两双绒拖鞋,一双蓝,一双红,它们相偎在砖堆上,孵太阳。像夫,与妇。
也真的是一对夫妇住着,男的是一家公司的门卫,女的是街道清洁工。他们早出晚归,从未与我照过面,但我听见过他们的说话声,在夜晚,如虫鸣。我从夜晚的阳台上望下去,望见屋子里的灯光,和在灯光里走动的两个人影。世界美好得让人心里长出水草来。
做宫廷桂花糕的老人,天天停在一条路边。他的背后,是一堵废弃的围墙,但这不妨碍桂花糕的香。他跟前的铁皮箱子上,叠放着五六个小蒸笼,什么时候见着,都有袅袅的香雾,在上面缠着绕着,散发出蒸熟的桂花糕好闻的味道。
老人瘦小,永远一身藏青的衣,藏青的围裙。雪白的米粉,被他装进一个小小的木器具里,上面点缀桂花三两点,放进蒸笼里,不过眨眼间,一块桂花糕就成了。
停在他那儿,买了几块尝。热乎乎的甜,软乎乎的香,忍不住夸他,你做的桂花糕,真的很好吃。他笑得十分十分开心,他说,他做桂花糕,已好些年了。
再路过,我会冲着他的桂花糕摊子笑笑,他有时会看见,有时正忙,看不见。看见了,也只当我是陌生的,回我一个浅浅的笑,--来往顾客太多,他不记得我了。但我知道,我已忘不掉桂花糕的香,许多小城人,也都忘不掉。
现在,每每看到老人在那里,心里便很安然。像小时去亲戚家,拐过一个巷道,望见麻子师傅的烧饼炉,心就开始雀跃,哦,他在呢,他在呢。
麻子师傅的烧饼炉,是当年老街的一个标志。它和老街一起,成为一代人的记忆。
卖杂粮饼的女人,每到黄昏时,会把摊子摆到我们学校门口。两块钱的杂粮饼,现在涨到三块了,味道很好,有时我也会去买上一只。
时间久了,我们相熟了。遇到时,会微笑、点头,算作招呼。偶尔,也有简短的对话,她知道我是老师,会问一句,老师,下课了?我答应一声,问她,冷吗?她笑着回我,不冷。
我们的交往,也仅仅限于此。淡淡的,像路边随便相遇到的一段寻常。
我出去开笔会,一走半个多月。回来后,正常上班,下班,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女人的摊子,还摆在学校门口,上面撑起一个大雨篷,挡风的。学生们还未放学,女人便闲着,双手插在红围裙兜里,在看街景。当看到我时,女人的眼里跳出惊喜来,女人说,老师,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当下愣住,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对谁很重要?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记得你,就像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凡来尘往,莫不如此。
我跟我爸说,我打算去从前的小学看一看。那会儿,我和我爸,正坐在老家的屋门前聊天。不远处,丝瓜花趴在一垛草堆上窃笑,南瓜藤攀爬到一棵桐树上。
我爸听着一愣,笑了,你怎么突然想去看这个的?那地方,早就没啦。
我明白我爸说的“没啦”是什么意思。离家数十载,这样的“没啦”在我的乡村,时时上演着,—别离,乃至消失,人渐稀少,物己全非,都不是昔日模样了。
但我还是决定前去。
记忆里,从家到学校,是要经过两条河的。两座褐色木桥,架在其上。河岸边,人家的房,一幢挨着一幢,都是茅草屋。岸边长芦苇、垂柳,和各色各样的野草野花。也有一两棵野桃树,夹杂在其间。春天,野桃树撑一树粉粉的花,惹得蜂飞蝶舞。我们上学放学,总是一路走,一路玩,捉捉蝴蝶,摘摘野花,日影儿长着呢。
有时会半路遇雨。不怕。随便哪家的屋檐,都可以避雨。那家人会问,你是谁家的呀?我答,志煜家的。那家人就笑了,哦,原来是四队志煜家的二丫头呀。随手递过一只水萝卜来,给我吃。乡里乡亲的,真没一个不熟悉的。
学校没有围墙,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两排青砖红瓦房,一前一后,坐北朝南,是当时村子里最气派的建筑了。周围是村庄和农田。人家养的鸡,常大模大样的,到学校的操场上来散步。猪也跟着来,羊也跟着来。猫和狗,那就更不用说了,它们时不时的,会溜进教室里听课。听得不耐烦了,尾巴一甩,走啦。
一二年级时,老师教识字的方式很有趣。上识字课,一般是不大待在教室里的。老师会领着我们去隔壁人家,拿起挂在墙上的镰刀,教我们读写“镰刀”。拿起靠在墙角落的锄头,教我们读写 “锄头”。一转身,望见大门口搁着的扁担,又教我们读写“扁担”。也常把我们带去地里,读写麦子、玉米、棉花、水稻、黄豆、向日葵,如此等等。我们最初认识的字,先从农具和庄稼开始的。
我们的同学,也都是打小就一起玩着的,熟悉得很。也有兄弟姐妹在一个班级读书的,也有叔叔和侄儿在一个班级读书的。那叔叔竟比侄儿还小,被侄儿欺负了,躺在地上大哭。老师见着了,训他,没羞,你还是个做叔叔的呢!
教室门前,长一棵苦楝树。春天有紫粉的小碎花,飘落一地。花落后,结累累一树果实。果实小,圆溜溜的,味苦,麻雀们饿极了也不去啄食。男孩子的口袋里却装满它,用弹弓射着玩,互相追逐着打闹。果子打在人身上挺疼的,由此常引发吵架,甚至打架事件。吵完了打完了,他们继续捡这些小果子,一起用弹弓射着玩。—年少的所谓恨,是从不过夜的。
我顺着记忆,走到那里。正如我爸所言,小学校园的一丁点影子,都没有了。那里,已变成一片庄稼地。地里有劳作的农人,远远问我,你是来寻小学的吧?
我问,你怎知?
哦,常有人来寻的。前几天,还有夫妻两个,带了孩子来,一家三口,站在这田旁边拍了好几张照片呢。
是吗?我微笑。心里漫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有时的沧海桑田,也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情,但终究,还是得到安慰。因为,记忆的一角,会永远留着它们的位置,让灵魂的回归,有迹可寻。
一个寻常的夜晚,我突然想起他来,想起他就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在我,这是很轻而易举的事。他那边的反应却很强烈,是感动复感动了,连声对我道谢。他说,有朋友牵挂着,真幸福。电话搁下后不久,他发来一个信息,信息里只有八个宇:一个电话,十个春天。
这下轮到我感动了,我不知道我轻易的一个举动,竟能送他十个春天。我立即找出电话簿,把久未通音讯的朋友,一个一个问候到了。朋友们很意外,高兴非常,我也很高兴,我们有着千言万语。空气中弥漫满了温馨,百合花一样的,幽幽吐芳。是的,一个电话,十个春天。滚滚红尘之中,我们都不可避免会陷入孤独,但只要人世间有爱在,有善良在,有朋友在,就会有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