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过后应该就是真正的秋天了吧。叶知秋这样想到。是的,窗外在下雨,而他一个人站在窗前喃喃自语。江城的白天还有些许燥热,可是夜晚起风的时候,穿着单衣走在外边还是能体会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叶知秋一个人住在桃花巷的一处院子里,深居浅出,事实上,从多年前他的双亲故去时就是如此。想到这些,叶知秋惨淡地笑了一下,十五年了,自己不曾忘记那个场景,尽管那个时候他才七岁。早熟的他深谙世事,倘若没有那件事,自己现在应该不会是这种光景吧。
有明以来,这是第三位皇帝了,如今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叫作朱棣,史称永乐帝,在他在位期间,编撰了一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永乐大典》。历史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位子,是他抢来的。既已掌权,就必然要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因此免不得花费一番手脚向众人解释。新帝登基,自然还要把自己的寝宫修葺一新,而这,自然少不得用我华夏的瓷器为其增光添彩。
叶知秋的父亲叶世安是江城最有名的烧窑人,制瓷技术炉火纯青,尤以擅用苏麻离青为行内人所赞不绝口。他的母亲张氏更是通晓制瓷手艺,业内人都知道,张氏勾兑颜料的手艺是江城一绝。叶世安师从张氏的父亲张言道,张言道是洪武年间最出名的制瓷人,也是最早使用苏麻离青烧制瓷器的一批人。但是他不轻易烧瓷赚取钱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瓷器这种东西要送给懂它的人看。相传京城内的王公贵族都以有一件张言道亲手烧制的青花瓷为傲,虽说这说法夸张了些,可也能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其烧瓷手艺之高超。
相传,永乐帝登基的那天,紫气东来,南方的江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街上聚集着一堆人在那里朝着天空指指点点。一个貌似疯疯癫癫的脏道士自言自语地说,“天呈异象,必有大事发生;红光微露,不知何意;也罢也罢,这些不是我等能看清的。”而后一个人踱步信自离去,不去管众人的目光。
半月之后,一道圣旨从京城发来。整个江城沸腾了。小小的江城哪里见过这等盛况,鼓声震天的戏班子绵延了两里地,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是夜,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天空中。月光下的四个人,相对无言。一老一小,两个年轻人。沉默了很久,那个老人终于还是开口了。他爱怜地摸了摸那个小孩的头,然后对着那两个年轻人说:“世安啊,圣旨已经到了,我们不能抗旨,这一次,就让我这把老骨头最后再出手一次吧,你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去窑上,记得带上苏麻离青。”“爹,可是,您难道忘了,这苏麻离青可不是从前的那苏麻离青了,您确定还要用它么?”叶世安忧心忡忡地问道。张言道听到他的话之后有一点犹豫,可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他马上就又坚定地说到:“没什么可是的,一切都有我。”
第二天早上,天上的星星还没有完全褪去。窑上已经站了三个人,可是气氛依旧诡异,因为还是没有人说话。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年轻人。“爹,开始吧。”“世安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烧瓷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回应叶世安的不是一个答案,却是一个问题。叶世安不明白自己的岳父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问这些,可是他还是回到:“是控制温度把握火候。”张言道没有说话,望着已经做好的瓷坯,他的目光有些空荡。“开始上釉吧”。两个时辰之后,所有的瓷坯都已上釉完毕,张言道的样子有些疲惫。
那一晚,同样是在窑前。张言道只是望着面前的熊熊大火,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悲喜。端起面前的盖碗茶喝了一口,缓缓地说道,“放进去吧”。又是一个清晨,四个人站在窑前,张言道很大声地喊了句:“开窑!”半个时辰后,所有的瓷器都出窑了。此时,东方也出现了一抹鱼肚白。看着面前的青花瓷,张言道有些恍惚。自己有五年没有出手了,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叶知秋蹦蹦跳跳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完全没有看到双亲的目光里是有一丝忧郁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下的苏麻离青呈现出一种宝石蓝,蓝的让人迷醉。
三天之后,有人取走了那批瓷器。张言道在那天像突然之间就苍老了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双目在那一刻失去了光泽。第二天清晨,张氏没有像往常那样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打太极。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父亲出来吃早饭,这时她才慌了神,小跑到西厢房,推开门,却看到早已没了气息的老父。“世安,爹,爹他走了。”
张言道出殡那天,整个江城都来为他送行,江城的人们不会忘记他曾为乡亲们做的好事,所有人都说张言道是一个好人。张言道下葬之后,叶家很少再有欢声笑语,小小年纪的叶知秋总是问母亲外公去哪里了,张氏每每听到这个之后总是无声落泪。叶知秋又怎能知道,外公是永远地离开他了。
三月之后,一道京城加急圣旨再次降临江城。原来,是那批瓷器出了问题。其中的某一件瓷器在一场火灾之后变了颜色,原先的宝石蓝被一种诡异的紫色取代了,永乐皇帝在火灾之后大怒,他认定了张言道犯了欺君之罪。此时,张言道已经故去,那么他的女儿女婿必须要走这一趟了。半个月后,京城传来消息,叶世安和张氏欺君之罪,且冥顽不化,拒不认罪,判处凌迟处死。
那一年的叶知秋,仅仅七岁。街坊邻居可怜他,会把他带到家里去吃饭,换季时添些衣物,只是众人能做的仅仅是如此。叶知秋变得少言寡语,他每天都在书房里看书,父亲离开前告诉过他他们家的传承都在哪里。非常偶尔地,他也会亲自实践。后来,叶知秋也开始像父亲和外公那样常常烧窑,只是,他从来没有用过苏麻离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