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有的人是可以独处而不会感到孤独,但还有的人,若在精神上茕茕孑立,即使身在人群中,也是形同死去。我大概是饱受孤独折磨的,因而对于这种死亡,也有过许多的体悟。
闭上眼睛,轻易就能感受到,孤独是有处容身的,它发自心脏偏下方的位置。大概是与心脉同一个频率,孤独的温度伴随心跳填满了心脏,进而逐渐扩散到整个胸腔。这个温度固然是凉飕飕的,但称不上寒冷,更不至于让人发颤。如果细细体会,其实是有一种从黑洞洞的深渊坠落的感受混合其中,心往下坠,孤独也因此落到了心脏偏下方的位置。这种失去支撑的下坠感,正是脚踏实地的人们万分惶恐的,无论是做什么事,也都没有办法安定心神了。
凡有孤独相随的日子,我连自己都做不了,倘若我想干点正事,越踏实的事,则心中越空荡。反而做一点荒诞不羁的事情,有助于与孤独共舞,麻木地欢乐起来,倒能减少一些悲愁。为了摆脱孤独的痛苦,我到网上查过许多人的看法,也许是蒋勋《孤独六讲》的功劳,竟然有许多人说着要享受孤独。我不想和他们咬文嚼字去区分孤独与寂寞,就我所说的这种空落落,无论如何是享受不了的。假使手舞足蹈起来就是享受孤独,恐怕是拱手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都交给了孤独,做着一些违心的事情。有朝一日从中解脱出来时,回顾一眼荒诞的岁月,不知有多么遗憾,时光曾不能以一瞬,尽付了荒唐之中。
实则我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享受孤独,说来竟都不是我现在能干得出的事。譬如半夜出发,骑上几十百来公里的单车,穿越城市与郊区,在漆黑的国道上,与轰隆隆的大货车一起星夜赶路,只为绽放年少轻狂。这有点像骑游去西藏的人们,大家都有一个漂亮的口号,但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就谁也说不清了。我最中意的孤独方式,是在当初开桌游吧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店,相聚来许多远道的朋友,当我一个人在店里等他们的时候,这时候的孤独是最惬意的——我还有要等的人。
最难过的一次,是二十岁的生日,许多同学聚在酒吧陪我共展欢颜。大家不胜酒力,我则首先醉倒,等到我醒来的时候,除了两三个同学将倒未倒,其余饮者,尽伏于沙发上沉睡。酒意过后的冰冷,就像是在冬雪天里泡露天温泉,起身换池子的时候,不仅身上要落下雪花,冷暖交替,披着的浴巾也在多次换池中冰冷湿透了。于是寒冷就从体肤之表,渗透到了肌肤之下,足可以冰到骨髓里。再看眼前醉倒的人们,都不曾以饮酒为乐,本是各有豪情抱负,却全趴在这里醒不过来。我想到我有许多孤独的日子,也是这么“趴过来”的,骤然清醒,面对岁月蹉跎,酒吧外的小巷,凌晨里的冷风直接吹到了心里,这股寒意也就变得悲怆万分了。
对孤独的回忆到了这里,也就想见,我做了多少现在压根儿不会做的事情。我想这恐怕不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事,但是我把自己交给孤独,也就由不得我来做决定了。这么些年,花样层出地享受孤独,却到现在还不能摆脱。而鉴于时间从没有等过我,我的人生也容不得再孤独下去了。在辗转反侧地思索中,我自觉是茅塞顿开地意识到,孤独是要直面的一个大问题,绝非是理所应当的生命一部分。这恐怕是个显而易见的断定,但我确实是经年之后才想明白。
如果设身处地地假想过我的孤独回忆,可能会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朋友是孤独的良药。有一个十分体己的好朋友,她说我一直以来正是依靠朋友们克服自己的孤独。她给了我很重要的启发,朋友并不是我的私人财产,总会有独处的时候,恰如眼下。克服孤独,就成了一项自身的本事,我不能够到处乱抓,揪着谁,就要他成为共克难关的知己。
克服孤独感,本应是我这种人需要牢牢掌握的生存技能,却因为先前的绥靖政策,竟逐渐丧失了这门高超的本领。经过这许多年,再要重新一个人直面孤独,确实需要勇气。我曾经有许多的勇气都来源于另外一个人,现在倒显得我自己本身是没有多少勇气的了,因此在最近与孤独的斗争中,我统统败下阵来,常常盼望着有一个人能解救我。我本以为这种行径,是热闹的人对孤独天生的无可奈何,但现在分析看来,可能是我过于懦弱了吧。
孤独感由心而发,确实是一个难以掌控的入侵者。我还没想到对应之策,只是觉得,面对孤独,再去茫然寻找解救者,终究不是根本之策。况且显得我勇气不足,这使我立足世间的资格都会降低。因此要在这里下定决心,孤独感又翻腾起来的时候,不再叹口气说,下次吧。然后收拾收拾,就去手舞足蹈了。
碎言片语,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最终也没能给出战胜孤独的办法。我想了又想,绞尽脑汁,这大概就是现在我和孤独最真实的一面。我们共生了许多年,今天才要操戈相向,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