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已误辰是枉生】
诗曰:
衣锦还乡日,他时有此荣。
却说兰雍瞧见有志呆怔,轻拍其肩,笑道:“候驾多时,今日可算是蓬荜生辉了。”说罢便一把抢过有志手中行李,意欲相迎入屋。有志闻声回神,满面欣悦,不觉间已递出行囊,遂亦得腾出手拍了拍兰雍,乐道:“听闻劳兄之约,即刻策马奔来,久别这许多年,也顾不得叨不叨扰了,好歹见上一面我才肯罢休的。长兄别来无恙吧?”兰雍听毕笑逐颜开,连声道:“一切都好。昼夜盼弟驾幸,岂有打扰之说。只怕寒门陋室,委屈了你。快请。”言毕连拖带拉,直将有志迎入。有志一面笑回了几句客言套语,一面踏步蹬入。方入得门来,但觉一阵清爽,原来兰雍早启了空调。有志久热逢凉,浑身只觉舒畅,遂而含笑环顾室内,只见是:
屋儿不大卧房两,客厅十步量。昏幽狭窄小厨房,白磁亦泛黄。耄耋沙发皮开张,台几面有伤。墙染霉斑地染疮,踩作吱呀响。呵,好个老房塞满破家当。
有志正细细打量着,只听得兰雍笑道:“还记不记得这屋?小时候可没少拉你来。如今却是没人理的老房了,家具也破旧,当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论理这房也该卖了,隔得又远,又没人住,只是心里头多少舍不得。”有志听罢口中连说“记得”,亦不由忆及往事。昔年,兰雍一瞅家中无人,便会设法传唤有志,两人在此或游戏,或斗棋,或取闹,或闲谈,总能生出好些奇思妙想来,玩得那叫天昏地暗、忘乎所以,更每每乐不思蜀、不愿归家。
兰雍见有志蹙眉凝思,未免其感时伤怀,遂转口笑道:“且不说这个。知道你大博士平日里山珍海味尝得多,今儿特意邀你来品鉴一番家乡土味,算是乡宴吧。”说着便引有志入座。有志顺势瞧去,只见在那小厨房的门对处,安有一张老式四方桌,那桌子一面靠墙,三面设椅,桌上倚墙处立有一盏青花盘子,梨木底座,将那盘子整个竖托起来,盘中书有一个大大的“慎”字,左边垂排一联,道是:
天雨路滑慢慢走,台高石陡步步停。
瓷盘旁架着一本老黄台历,其下部是年月,显然早已过时;上部乃是一画,画中一头吊睛白额猛虎,威立于汹涌的海岸悬崖上,正对浪怒哮,那海浪上方余白处,有手书的七言绝句一首,墨迹陈旧,云:
色琳琳犹忘缩手,海茫茫空想回头。
风凛凛侵肌蚀骨,虎啸啸嗜血啖肉。
有志看毕不禁遍生寒意,亦自暗暗纳罕,如何餐桌之上尽摆些个不祥之语耶?想来兰雍久不居此,料必不是他的物件,故有志转念不理,全当无睹。
盛情难却,有志只得就里坐了,兰雍亦在旁坐定。桌面上乃一席乡菜,一品锅、臭鲑鱼、花菇田鸡,辅以一盘炒青菜、一盘蒸菜糕,悉为兰雍亲自烹调。两人碗边皆奉着一小酒盏,盏间摆有一瓮黄酒。有志看毕,连叹:“兄长抬爱,却也过于丰盛了。”兰雍则忙亲与斟酒夹菜,犹谦说:“粗茶淡饭,着实委屈。”两人几语寒暄客套,便也款酌慢饮起来,先是谈些天气交通,继又聊起往昔同学,兰雍因居广南,故描说了些华南校友志略,有志久在杭城,便供述些华东同学演义,如此两人交换了不少情报,更觉不虚此行,于是愈加兴浓,一时竟飞觥献筹起来。
席间,兰雍连夸有志功成身就、名播四海,乃诸同学中最出息之人,简直宣州荣耀、皖府之光,必是要长秉史册的。一时间几乎将五千年来文官宦海中的溢美之词用尽说竭。彼时有志酒已微醺,又添蜜语,只觉是身轻如燕、飘然若仙,故亦自吹了一番,继又满脸红润地问起兰雍事业。不想这却打开了兰雍的牢骚匣子,再也收揽不住。依兰雍酒语,他如今是替粗鄙浅陋之辈鞍前马后,为无能寡耻之徒摧眉折腰,常使他不得开心颜;又可恨他这个有志之臣,偏总逢无为之君,只好雪藏抱负、装聋作傻,混过日子;而他那泼天换日、架海擎天之才,又总被那些溜须拍马、网织裙带者破坏掩埋,终为上官或无视或误解;是故他之真诚与进取,已尽被那起子小人之虚伪与机巧雨打风吹去;他那颗玉宇澄清、拳拳报效之心,亦悉被此乌烟瘴气、卑鄙肮脏之世消耗殆尽。如今他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然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不再生些个“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的白日梦,亦不再作些个“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单相思,而是全然禁闭了真善美,安心在这污尘浊世做个处事圆滑、表态积极、言语合宜、暗中推诿、绝不担责、混吃等死的老庸。执有此念后,兰雍有日深夜难寐,便起身作得歪诗一首,名曰《王顾左右言他歌》,一来寥侃世人,二来自嘲自勉,鹊儿辗转求得,特录于此,以博诸公一笑,那诗道是:
天冷加衣别着凉!日暖更要守安康!
兄言那事不归我,另觅贤良才妥当。
家中双亲身上好?妻女如今可无恙?
弟之所托甚难办,今这天气哈哈哈。
所幸兰雍不专诗赋,否则我泱泱华夏,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光这“牢骚”二字便能占去中华诗词库的半壁江山,他兰雍怕是吟上三天三夜,亦是不可尽述的了。
然文人骚客虽多喜制造牢骚,却绝不爱听人排泄牢骚,除非这牢骚与自己同出一脉,能够同仇敌忾,或是异曲同工、能够一击两鸣。可惜有志眼下时盛运旺,满心只觉苍天待他不薄,又哪里听得进这些嚼碎。故他每欲举杯打断,又竭力岔走话题,却无奈兰雍饮后犹续前言,始终喋喋不休,没个了断。不觉一瓮饮尽,兰雍意欲再取,有志连忙止住,笑道:“我晚上还得去吃婚酒,中午尽够了。”说毕又立马搜肠刮肚,寻觅话题岔住兰雍不去拿酒,遂随口问道:“怎么老婆孩子不一起回来?”岂料兰雍听罢竟自裤袋内淘出一包烟,取出一根递予有志,有志连忙摆手推辞,兰雍便自衔了一根,点吸着缓缓说道:“我现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志听毕不觉面凝神怔,兰雍趁着酒意又道:“这人呢,合该单身才好。人类就是刺猬,靠近了不是你扎我,就是我扎你。关键这刺呢,还不通神经,扎了人自己却不知道。待到你忍痛拔了这刺,下次人家却说另一根又刺到了。”说着一顿,继又吐烟接道:“近来深夜卧床,有时就想,那个曾经一起看书作诗谈理想的女人,怎么现在只剩下了细碎的苟且、残喘的麻木、单调的乏味与冰冷的淡漠了呢?”有志因喝了酒,竟也不附和,反劝道:“劳兄你这也太偏激了,这是‘红玫瑰’与‘蚊子血’之别罢了。婚姻绝不是永恒激情,只不过责任二字。得自己学会去找那从尘埃里看到花开的小情趣。”兰雍随即插道:“照你所说,爱情便是起于激情终于责任,算不算不守初心?”
有志心忖:两位半百之人酒后大谈爱情,传出去简直可笑。遂而不与争辩,只轻叹了一声,不无可惜地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事只能是冷暖自知,外人都是瞎说瞎劝。这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家里到底什么样儿,既说不清、也道不明,外人更不可知。——只可惜这嫂夫人我都没见过,你们竟就散了。——哎,你倒是想开点,回头我给你留意合适的。”兰雍听毕一惊,忽又噱笑不止,摆手乐道:“怪我说的太气愤,叫你误会了。孩子都那么大了,哪能就离了。”于是澄清一番。原来兰雍因不得志,这满腹牢骚亦不免往家里倒。可翻来覆去的,总不过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他太太起初还愿意同情宽慰、开导劝说,无奈每听一次就将那耐心减了一分,反感倒加了一分,故如今兰雍再抱怨时,他太太不是冷漠不理,就是直言不讳,有时还讥讽调侃,分分钟便发展成一顿吵。如此,兰雍更觉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竟连太太都不能理解支持。可偏女人最是容易笼络人心,能广得亲友支援相助。故闹腾几次后,兰雍倒成了邻友皆知、不识好歹、非惹得天怒人怨不可的肇事者。因而兰雍气上加气,索性破罐破摔,成天找膈应,硬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高压煤气罐。不过中年夫妻吵架譬如大国外交,虽是唾沫横飞、锱铢必较,动则誓死捍卫尊严,一副毫不退让、决不罢休的样子,但终究不会轻易便一拍两散的。这不前两日,兰雍又跟太太拌嘴,一气之下竟又收拾了衣服摔门出走,才至楼底就已心生懊悔,但终归碍于颜面,不肯轻易回家。于是心一横,干脆请假回乡,一来处置老家房产,二来收拾情绪、陶冶散心,三因女儿劳淑娴明岁高考,该为之计深远,又听闻结拜义弟老邵在求大混的风生水起,如今却有二十年没见,便欲趁机问求一番,遂在机场便定妥了这场故友乡宴。只不曾想几杯黄汤下肚,满怀牢骚全被勾了出来,竟一时说个没完,女儿正事反倒未曾提及。
有志听毕兰雍之言,笑道:“原是我误会了。现在的年轻人分分合合,尽瞎折腾。所谓家和万事兴,攘外必先安内,我是从不主张离的。一个家团结安定才能繁荣向上,成天折腾只会越搞越穷,我国历史不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按我们政治学,那就叫稳定压倒一切。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治大国,若烹小鲜。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没事瞎折腾,就只能是两败俱伤。”兰雍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因说及家人,兰雍终于念及女儿正事,余者便皆不在怀了,故忙问:“你们求大每年在我们广南省招多少人?”说罢又将淑娴的分数排名备述一番。有志听毕笑道:“正巧这些年我也负责学院招生。淑娴的成绩很好,咱们就这样保持着,进求大那是十拿九稳、指日可待的了。”兰雍听罢喜不自胜,连忙起身拱手道谢,转念又道:“淑娴一直想学经济,不知经济系的分数怎样?”有志思索片刻,乐道:“这可是天缘凑巧。我与经管学院的董计画院长,还有夏芬熙教授甚是熟络,前日还一起同席赴宴,互相碰了好几杯呢。”因经济录取分数乃是文科至高,遂有志出主意让淑娴无论如何先进求大,届时他定会竭尽所能相与谋划、从中斡旋,此刻关键就是稳住成绩、确保进校,其余的尽可托付、只管放心。兰雍听罢直感激得言语哽咽,忽又箭步跑回了里屋,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捧出一个鼓鼓的小信封,作势就要往有志包里塞。有志连忙上前推挡,喊道:“使不得,事情办成再说。”兰雍则高声嚷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给我侄儿的零花钱,你不过代他收着。”有志推让再三,终是强不过,只得依从,又明说来年在求大见到淑娴时,定当添上自己的见面礼,一并包了给她。兰雍摆着手连说不相干,继又千恩万谢起来。诸公不知,实则近来求大鼓励学生自主、注重学生意愿,故文、理两科内部转系并不困难,甚至鼓励跨系听课、修双学位。因而有志颇有把握,只消淑娴考入求大,他以本校副教授的身份去两边走个手续、递个申请、讨个人情,这事便是水到渠成的了。可见智者总能善用信息的不对称,使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掮客,最终既赚得利又赚得恩。
却说有志离去不久,兰雍急忙拨通了南穗城家中电话,他太太应声接起,兰雍却偏要跟淑娴讲话,待淑娴前来应答,兰雍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他今日的这桩泼天功劳,即在他的智勇双全下,他那结拜义弟、求大名导、学科担当、明日之星——邵有志教授,亲口许诺了女儿求大经济系的最高保障,遂勉励女儿安心学习、无需多虑,为父皆已疏通妥当,亦连船票都成功支付了。淑娴听罢,自是欢欣鼓舞,便亦甜甜地夸了父亲。兰雍喜上眉梢,乃传太太讲电话,料知太太已在旁听得七八分了,故只清清淡淡说上几句,好让太太自己体会:此事便是他劳兰雍在社会交际与人情世故上“双赢”的绝好证明。他太太对其离家出走本就心中怨悔,如今见他有功于家,便顺着讲了好些软话,亦趁机劝他早回。兰雍本就思家心切,只是碍于脸面不得回,眼下如何不允?遂问太太、女儿:“想从老家带些什么来?”那母女随意答了几种吃食,兰雍一一记下,只说待翌日去房产中介挂个牌后,就买了带回家去,母女听罢都依着说好。谁曾想,这阴差阳错的,有志竟又暗中做了回家庭和睦的使者,当真是运旺时盛。
话分两端,且说有志辞了梅溪坞居,出得巷子口,但见大哥邵有德已然驻车相候。有志连忙蹬车,自斥竟让大哥久等,有德笑说无妨,于是两人一路闲聊,不觉便至绩溪老家了。只见族氏宗祠一带早已是车马络绎、人群熙攘,真个热闹非凡。入村那条窄路两侧,已然车满为患、绵延如龙,有德见无缝可插,便只好远远地驶去自家廊上。驻停下车,但闻鼓乐震天、唢呐喧嚣,两人行至廊前一瞧,只见是宅门紧闭,四下无人,料知必是赴宴瞧热闹去了。两人遂亦向那唢鼓阵阵的祠堂行去,一路乡亲招呼寒暄,自不消说。
及至宗祠,只觉人声鼎沸、熙攘纷乱。路口正有一男子嘶扯着喉嗓发号施令、指挥交通,竭力保出一条车道来,以待婚车驶入。无数孩子正追逐玩闹,时不时高声假传一声“新娘子来了”,却总能从大帐篷里哄出一堆人来举目张望,继又骂骂咧咧缩回篷里。那大帐篷就安在祠堂门口的广场上,祠堂讲究风水,风水自然要有水,故祠堂正对不远处,便有人工开凿又以石栏围护的一池碧水,其形方正,正合天圆地方之说,亦指本族品行,可谓寓意深远。而那一围石栏,起初还是青灰之色,迩来族中子弟乐善好施,争相捐款修缮宗祠,列祖列宗感动得无以为报,只得托梦嘱咐在石栏上朱刻下施者名姓,以供合族瞻仰。不想这镌名亦会通货膨胀,毕竟栏间石柱有限,族中却代有财人,是故如今不斥巨资亦难得闻名了。不过“财人”自有妙计,捐对贴牌音响就敢说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祖宗若要受捐,就得信其之价,如此两排喇叭换得“族人某某捐资万两”之铭,自是两相情愿、皆大欢喜。只可惜年久之下,朱刻雕栏环绕的这池碧水之“碧”,仅可表水色墨绿,已与“清纯”二字无涉了。不过今日池面上,倒是飘着好些喜庆的许愿灯,五彩缤纷、荧光摇曳,煞是好看,亦足可赦宥这池“碧水”的不洁之身。
那祠堂更是张灯结彩、披红戴花,也不知谁布置的,竟用两帘大红绸缎将那门沿上的一对先祖题联几乎遮去,若不是有志自幼熟诵,竟看不出是这几个古字:
有荣广结善缘,方有绵延之祚。
无势自修功德,便无长久之困。
祠堂门头“邵有荣焉”四个鎏金大字匾额上,一团锦缎扎成的大红花,直将“有荣”两字三遮其二,倒与两旁的大红灯笼遥相呼应,想来其寓意也不在小:如能娶进媳妇,这光宗耀祖的功德便已三成其二、只差一分了。往内穿过门廊和一方天井,便是祠堂正殿,正殿算不得大,但北墙处却有一张极大的红木供桌,桌上七行灵牌齐整庄肃,陈列井然。供台上火烛熠熠、鼎香袅袅,旁处却尽摆着各式吃食与美酒,似证明着终是阳间伙食好,先祖们亦要盼着回来打牙祭的。供台正中毕恭毕敬地摆着一封毛笔书就的《告祖宗祭》,内容便是告诉祖宗,子孙某某今日娶妻某某,两人生辰八字如何,希望祖宗隆恩天泽护佑,子孙顺遂,家族兴旺云云。为使全族同心同德、夙愿一致,数百年来族内婚配悉用此篇,每只换了姓名八字,故谓之格式祭文。近年来,盖因族人犹恐祖宗不信,纷纷在祭文里夹带一张结婚证复印件,一同烧了给祖宗观瞻,可见族人的孝心亦能与时俱进也。供台之下设有一大团蒲,团蒲两侧,左右各摆了数把椅子,皆自虚位以待,乃是一会留给男方父母及祖辈尊长坐的,新人来此头件事便是要叩拜祖宗与父母尊长,继而改口奉茶。当然此茶不菲,不仅喝着烫口,且需回赠礼金。
且说彼时斜日映空,尚有余热,有志与有德忙躲入那大帐篷中。掀帘步入,只见篷里桌椅成阵、星罗棋布,目测桌数绝不下百,可谓浩荡。远端尽处搭有一T型舞台,此时正有人摆花盖毯地布置着。舞台的竖出部分恰将台下桌阵分作泾渭,直似象棋中的楚河汉界一般。那舞台悉以红布包裹,台沿处簇叠着各色矮花,背景乃是一副巨型海报,美轮美奂的,宛如童话仙境。两对硕大无比的音响挨着舞台竖立左右,那罗盘般的大喇叭正对台下,瞧着令人心惊胆寒,只怕起首那几桌,一宴下来便是非聋即伤不可了。众表演者已然盛装华服,倚在台旁商量排练。几位老人身穿红褂长衫,中气十足,坐于台上吹唢敲锣,吵得台下宴客皆要高声咬耳方能说上话。帐篷两侧各有两台立式空调及两台摇头电扇,寥作夏日清凉的双重保障。
有志、有德二人刚入帐篷,便见二嫂艾作梅起身招手示意。两人寻上前入座,只见满桌瓜果蜜饯,枣子、花生、桂圆、瓜子等皆堆在桌中任凭取用,旁犹放着两只热水瓶、两长条一次性塑料杯、一条香烟及一散袋茶叶,二嫂忙给有志、有德泡了茶,又欲话些家常,无奈唢鼓吵杂,众人只得辅以手语比划。有志遂向父母、大嫂、二哥有顺一一问好,又打听得二哥公子绵康正在帐外玩耍,而大哥之女绵榕因在外省省会履职工作,无暇回来。旁自然还有别的亲戚,不题。只见众人中唯有二嫂穿得姹紫嫣红,胸前还戴着红花,有志心中诧异,一问才知二嫂原是牵线红娘,一会竟也要上台说话、受新人鞠躬的,于是连忙恭维道贺,直把二嫂夸得掩面而喜、花枝乱颤。
过得片刻,只听帐外大喊“新娘子来啦”,霎时又有好些人飞进帐内通传,于是一班鼓乐移师祠堂,众人亦纷纷追了出去瞧热闹,顷刻之间账内便空落下来,反将那祠堂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有志不愿拥挤,故仍旧坐在帐内吃茶聊天。待到祠堂礼成,锣鼓唢呐终于偃旗息声,却骤然为帐内流行音乐接替,那两对夺命喇叭倏然雷霆轰鸣、鼓噪起来。未久,主持人唤人入座,宴席开始。一双新人换了西装、婚纱,在一束追光灯下,由一对童男童女撒花开道,一列伴郎伴娘执手簇拥,缓缓行至台前。而后便是些煽情讲话与催泪仪式,二嫂亦上台受了鞠躬、讨了掌声,心满意足地回来坐了。仪式毕,厨房起菜,新人换装,台上歌舞杂技,又有游戏奖品,虽是热闹非常,却皆不在有志兴趣。
有志阖家一桌,酒食间自是闲谈起来,二嫂本就是乡里出了名的红娘,眼下又是东家媒婆,免不了就要透露些“机要内情”,只听她笑说道:“绵竣这孩子这回可终于守得云开了。他以前在学校谈过一场恋爱,也不知那女的是个什么人物,竟让绵竣谈的那个死去活来哟。有次连遗书都写了,哭得他老娘眼都快瞎了,最后在家里呆了半年总算熬了过来。毕业后就在城里找了个小单位,才算是稳定下来。他爹娘也只抱孙子一个愿望。可是呀,怕也是之前伤着了,绵竣这孩子回来后就不愿意谈恋爱,每天下班就打游戏,勉强相了好几个也都没下文,最后他老娘实在无法,就求到我跟前啦。——我呢也是千挑万选,才给他配了这个女家,不想竟成了。这两家那真是门当户对,你看他两亲家,多要好。”说着便向主桌方向眨眼努嘴,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两亲家翁各捧着空酒盅,正立在席旁搓手搂肩、互诉衷肠。众人见罢,不免又赞二嫂功德,敬酒一番。
二嫂遂而愈加欣喜,抹嘴笑道:“我做了这么多年媒,得出一个道理,什么情呀爱呀的,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到最后多是成不了。那些一会儿好得跟蜜似的,一会儿又散得跟鸟似的,我也见得多了。——所以啊,这结婚的关键还是两人合得来、能过日子。不,应该是两家人都合得来,都想过日子,这样才能和和睦睦、长长久久的。”大嫂听毕亦笑道:“作梅这话很对,我和有德住的那小区,还有我俩的单位里,好多对看着既般配又甜蜜的,过段日子一问,竟全都无疾而终了。听女儿说,她们年轻人管这叫‘秀恩爱、死得快’,越是恩爱外露的,越是好景不长。”作梅笑插道:“怪道总不见绵榕带人回来,平时也没半点消息,该不是私下里有意不秀恩爱,一心奔着长长远远呢。”大嫂满口接道:“哎,要真如此,我还求神拜佛了呢。这姑娘大了,也说不得,一扯结婚就跟你急。所以我俩现在都不理她,随她爱嫁不嫁,爱结不结,横竖不用她来传宗接代。——等她自己‘作’成了个大剩女,作梅你这二娘再随便给她配一个就成了,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都行。”作梅乐道:“嫂子这话羞我,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绵榕要交予我,那我非得挖出这宣州城里的钻石王老五、李老六、张老七来,统统给她选。可惜绵榕在大城市,哪里用得上我。”众人听毕一笑,二哥有顺岔道:“现在相亲也烦,最怕是有些双方父母都见过了,结果孩子们自己却又黄了,弄得大人们也很尴尬,远远见着就想躲开。我们厂里就有这么一对,本来是最好的弟兄,非要亲上做亲,结果子女临结婚前闹掰了,大人们也跟着伤脸,搞得现在喝酒打牌都只能叫来其中一个,真是扫兴。”邵母亦忍不住接道:“我们以前都是听爹妈、信媒婆的,也没听说谁离婚的。现在你们年轻人说是自由恋爱,却成天闹着分啊离啊,揪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比你们自己还心焦。”二嫂忙道:“如今老家又流行相亲了,每天都有人找我问媒呢。不知道现在大城市里是怎样?”说罢便望向有志,有志瞧见目光射来,忙止箸笑道:“一样一样。什么爱不爱的,要我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情感,只有永恒的利益。”二嫂随即接道:“对,就是这话。那些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就是因为两家利益一致。你们看,生了娃的就少离婚,为什么呢?因为孩子就是全家的利益呀。有志真不愧是大博士、大教授,一句就说在点子上。”有德闻此举杯插道:“你们说的都是谈恋爱,这谈恋爱、搞对象没有永恒的情感,但我们这一家子那绝对是永恒的情感,一辈子都打不散的,爸,你说是不是。”于是一桌纷纷应和,碰杯尽饮。
及待新人巡桌祝酒、众人献上彩礼后,大哥、大嫂便欲回城休息,有志则意欲随父母及二哥一家回廊上田宅,于是一行人来辞东主。此时新郎父亲已有醉意,及见有志,竟一把搂着他带至邻桌的一对中年夫妇前。——端的,下回分解。正是:
旧邻煮酒话天涯,觥盏交笑说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