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叶问》的主题曲,都仿佛回归到某个熟悉的地方。我渐渐发现,我需要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完美形象,一个永远不会输的人——或许他已变成神话,超越了故事本身。
我对《叶问》的最初记忆,是当年中央六台反复播出这部影片的时候。爸爸爱看,我跟着他一起看。那是十多年前了,互联网的恩泽还没有泛滥,我只在电视上一遍遍地看。结果就是没看过完整版,电视播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看,对它的印象自然比较零碎。
可我依然记得不少“名场面”,比如叶问高喊“我要打十个”,比如他拒绝日本人施舍的大米,比如他教工厂里的工人打咏春,工人们有时干着干着活,就会停下来过两招。我还记得,影片结尾,叶问战胜了日本军官三浦,站在擂台上望向观战的百姓。一段不短不长的欢腾之后,子弹击穿了他的身体。
年幼的我以为叶问死了,心里不免惋惜。不久又看到他躺在车里,睁着眼睛,神志清醒,才发觉子弹打中的是肩膀,大概没有性命之虞,这才开心起来。
虽然没有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过,叶问这个形象还是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每次重播,我都兴致勃勃地盯着看,单拎出一场打戏也看得津津有味。我对动作片的迷恋,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再见面是高中的《叶问3》。我在桌前写作业,听见爸爸在看——听出来太容易了,即使对白里没有“叶问”二字,主题曲的声音,打木人桩的声音,过招时衣袖挥动、拳拳到肉的声音,还有国语配音里叶问略沙哑略低沉的声音,都指向那个遥远却绝不陌生的记忆。叶问回来了。
中学之后,我极少碰电视电脑,好好看一场电影也是在班级放映的时候。但那次,我实在忍不住,又禁不住爸爸的“煽动”,过了一阵子,用家里的网络电视痛痛快快地看了一遍。
《叶问3》要素很多,导演用各种情节把电影塞得满满。细究起来也许会欠连贯,可是当时的我,就需要这样眼花缭乱的刺激。第三部的落点是叶问对妻儿的深情,为了陪伴患癌的妻子,叶问曾拒绝与声称“咏春正宗”的张天志一决高下,是妻子为他再次约战。这种柔软的文戏占相当的比重,可几场打戏也着实精彩。在楼梯间对战挑衅的泰拳手,和泰森饰演的老板进行三分钟的对抗,还有与张天志的终极一战,一场比一场更令人紧张。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叶问与张天志的比试。观影之前,爸爸多次给我描述叶问获胜的方式:“张天志伤了叶问的眼,叶问眼睁不开,就靠听躲拳头,然后‘猛一搞’,张天志就不行了。”我问他“猛一搞”是怎么个“搞”法,他不愿说,只说“看了你就知道了”。
对决在一个雨夜进行,张天志豪华的武馆灯火通明。先比六点半棍,再比八斩刀,最后赤手空拳。二人皆习咏春,招式套路极为相似,这样的过招看起来难分高下。前情已交代张天志出手极狠,不管对谁,即使只是切磋,也把人往死里打。叶问则儒雅温和,第一部里与廖师傅切磋占绝对优势,仍然点到为止,只嘴里说“中”,并不愿伤人。外行如我者,也看得出叶张二人之间,张更急躁强攻。张天志一记标指扫中叶问右眼,叶问只好使出咏春听桥的本事,最终用寸拳赢得胜利——也就是我爸所说的“猛一搞”。
不少人说,《叶问》系列的故事欠佳,从头打到尾,文戏拖后腿。不用他们说,连我都能总结出几部片子的套路:以比武为核心,能打的中国师傅和外国人是必备配置;中国师傅和叶问有矛盾,比武难分高下,后来被外国人重伤,叶问为之出头,战胜外国人。二、四部基本上就是这种套路,一、三部属于变体。叶问和壮硕的外国人动手,不能一开始就占上风,太不现实也太轻易,他要先吃点苦头,再设法取胜。
不过,我几乎不把《叶问》系列当剧情片看,也没用传记片的标准来“要求”它,只把它当作纯粹的功夫片。我爱看里面的打戏:叶问打木人桩专心致志,与人对战云淡风轻,打斗场面宛若行云流水,却又真实自然,绝无花拳绣腿。原谅我词汇的贫乏和武术知识的欠缺,我没办法准确地描写,只能笼统地叙述体验到的感觉。以指,以掌,以肘,动作干净利落、敏捷迅猛、从容不迫、坚定有力。膀手摊手,日字冲拳,这些标志性的动作非但看不厌,反而带来一种重逢故人的感觉。至于情节对人物性格的塑造,那是给了观众喜爱叶问的理由,让观众认同他,愿意从他的立场看他的行动。
而且,我们知道叶问是不会输的,这种心态让我们没有负担地观看精彩的动作设计,体验“无害的刺激”。我们不需要见证他的奋斗,得知他是怎么练成今日的功夫,就可以直接与喜爱的角色分享胜利。我还记得,看完《叶问2》,我发现自己紧张得把嘴咬出个血泡,感到有点好笑——不过,这担心也是有限,既然是在看电影,便明白血肉模糊都是假,没那么野蛮和血腥。
电影里的叶问就是个神话,他的一切品质都是过分理想化的。这样的角色固然不现实,却被部分观众需要。为了拉近和观众的距离,影片特意强调他的平凡、烟火气,好像就是个邻居,总是不得已才出手。后来,我也看过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打戏自然不是重点了,炫目的打斗镜头有避短之嫌。单论人物,和我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叶问形象着实很不一样。王家卫呈现的是武林,是人生,是用来“叹”的,他要韵味,要诗意,要情缘,用叶问的外壳表达个人的情感态度与人生观,还搬出了宫二与之平分秋色;梁朝伟版的叶问带些傲气,嘴角时而浮上一抹不以为意的浅笑,更多时候面色沉郁,独行不近人。
我私心更偏向《叶问》系列中的叶问。他和邻居关系极好,在天台开武馆招不到学生,便帮着邻居大妈就地晾衣服;他面对妻儿柔情似水,比武总要先征得妻子同意;他温文尔雅,待人宽厚善良、和气谦恭,问起他的功夫,只说“会一点点”。哪怕是刻画他生活窘迫或是被人轻视,也是为了表现他高尚的品质,让观众怜惜英雄。高强而不露锋芒,为民族为正义挺身而出,又幽默可亲,绝不是整天严肃苦大仇深,这样的角色堪称完美。再加上“永远不会输”的主角光环,简直太迷人。现实生活中,没有谁能永远获胜,也没什么事能尽善尽美,可人们总盼望偶尔抬起头喘口气,至少是一种宣泄。叶问的神话带来想象性满足,激发出的热情之浪足以冲刷许多生活的尘埃。
所以,虽然理智上我不赞成叶问形象的反复消费,也承认《叶问》系列在走下坡路,从情感上来说,我依然期待看见他,有一部看一部。我渴望不断体会叶问带给观众的感觉,他一贯的行为方式。这似乎已超越故事本身,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神话。但这符号又不是扁平的、概括的,电影直接展现现实之上的另一重世界,我会不自觉地编织出各种各样的细节。
坦白来说,看完《叶问4:完结篇》,我感到有些失望。不理解儿子的父亲,这样有瑕疵的形象把叶问拉下神坛,立体丰满了一些。可套路还是太明显,我也很难把记忆中的《叶问》与校园霸凌联系在一起。片尾曲尤其与我希望的有差别,词曲都显得轻,有点压不住。这种轻又不是叶问的云淡风轻,听来像未经沉淀的想象,“为赋新词”的叹息,少了沧桑与深沉,放在古代文人才子身上也没什么不合适,把叶问唱“俗”了。民族大义更不止“爱恨”二字那么简单。《叶问》到第四部,已是英雄白头、曲终人散,少铿锵倒可以理解,刻意“凄美”就不必了。
红尘等相遇
等来爱恨在对戏
谁在谁的回忆里
江湖迎风雨
我朝恩怨走过去
你却不在结局里
——片尾曲《咏春》歌词节选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我个人的审美偏好,可能我太贪恋巅峰时期的叶问,不能接受神话落幕的事实。在我的印象里,叶问是外柔内刚的,即便走到生命的最后一程,遇到不公义的事情也一定要站出来。这种刚强在收尾的歌曲里被消解太甚,我深感不甘。说到这,就绕不过另一个话题,也是常为观众所讨论的:《叶问》中的民族情绪。
写这篇文章前,我读了一些评论。许多观众都说,《叶问》是靠煽动民族情绪吸引观众,这么多年了,国人还是有被洋人欺压的感觉。据说,某次影院放映,有相当一部分观众为之起立鼓掌。的确,叶问与洋人的比武是影片的重要组成部分,处理得好似“文明征服蛮夷”的缩影。他凭借武术打败了洋人,也用仁德公义征服了他们。
武术是一种武装力量,
但我们中国武术包含了儒家哲理。
武德,仁也,
推己及人。
——《叶问》
不过,对我而言,我并没有觉得“叶问揍洋人”多么爽,这不是吸引我的点。我更爱第一部的处理。
最近终于完整地重温了《叶问》第一部,惊讶地发现比记忆里短不少。叶问打败了日本军官三浦,站在擂台上,表情却是悲怆的。日本国旗、萧条的街道、横尸街边的百姓……这一切叠化在欢呼的民众之上,叠化在叶问凝重的面庞之上。
之前,叶问一个人打败了十个日本兵,回家也是垂泪。他说:
他打赢了那十个日本人,甚至大败三浦。可是然后呢?国家满目疮痍,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他所谓的胜利微不足道,什么也改变不了。叶问没有想着做英雄,是时代把他推到了那一点上,可他又是那样渺小,无可奈何。“小”与“大”的对比产生某种张力,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我记得叶问在破败的街道上独行,他的背影瘦小、佝偻、落寞。日本人开车过来,他站到一边,默默等车开走。我一再说,叶问是一个“永远不会输”的人,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没人会与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共情。比武是为中国人的尊严,但它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一点很深刻,很可贵,也通过“否定”英雄让英雄更令人敬仰。可惜后几部似乎把它忽略了,至少是轻视了。我总记得叶问站在高台,脸上写满悲戚。
我看《叶问》系列的顺序有点意思,一三四全看完了,才回过头来看第二部。从叶问衰老离世转过来看他风华正茂的岁月,竟有“回眸”之感,似乎一切还在生长,不曾远去。想当年,《叶问》横空出世,作为不再“为打而打”的功夫片,博得多少赞誉。或许导演也没想到自己会拍第二部、第三部,甚至第四部。说话间已是十年有余,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别的功夫片给我这么深刻的影响,毕竟《叶问》系列从童年起就以在我心中扎根,可遇而不可求;我只觉得欣慰,至少能够写下私人的回忆与心情。
《叶问4:完结篇》中,叶问的扮相明显老了,跟外国人对战也吃力了。不过比起年代设定下的实际年龄,仍是年轻了不少,大概是为观看效果考虑吧。也好,如此一来,一代宗师消失在银幕上时依然是美好的模样,何必校对时间。我突然想起北岛的一句诗,放在这里不太合适,却又别有意味:
谁校对时间
谁就会突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