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迷雾蜃楼、离魂异客、时间的灰

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请您寻出张岱《自为墓志铭》的开头,再接上《第一炉香》的起笔,为故事加上一层滤镜,脑补出一个落日隘巷的镜头:

郑卫之故墟有老妇焉。年已七十,发白齿落,寄居隘巷。喜谈往事叠叠不倦,亦往来里之公卿家里。有燕筇客就而问之曰,媪老矣,然逸态飘动,丰韵 潇洒,非若伛偻而持杖者,则当年未艾时,不亦一佳人乎。恨余生晚,不获悉媪之行藏,然犹及见媪之丰标于今日也。媪请试言之,某愿倾听焉。
·
媪笑曰,微子之言,亦将以告子。

请您注意:
用 “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作为小说的起笔;
和“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作为小说的开头;
大不相同。
沉香燃起,烟雾缭绕,声音飘忽如遥远处传来,犹如夜半私语,黑暗中的一生叹息。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前尘往事,五味杂陈。半梦半醒通过窗帘的间隙,看到暮色四起,一时间恍如隔世,不知身在何方。
我这一生,全是虚空,全是捕风。我的故事,不是眼前事,而是身后身。不是爱情,不是堕落、不是忏悔,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含糊不清、是暧昧不明、是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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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时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光怪陆离的乱山中凭空擎出一只金漆托盘,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
请你点上一炉香,听一听这个故事。你看路灯璀璨处,黑暗中有忽明忽暗的脸。就像人的白天和黑夜,但无关对错。

同时也无关爱情。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并不温暖。
葛薇龙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路边草丛中的鲜花,没有远处树林中的飞鸟,更没有梢头月光下的红线。
是清冷的天和海,码头、水手;站街女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犹如鬼魅。
是乔琪乔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的回应。权利、义务的字眼,和爱没有关系。
我爱吃兔肉,和兔子无关。你是我的猎物。
我们只是彼此达成目标的工具。
我是低配版梁太太,新一代小慈禧。

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

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

葛薇龙和梁太太的心态,一脉相承。爱,是那层遮盖的面纱,欢场高手的曲词。

这个故事,也无关为爱牺牲。

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这不是为爱甘入泥泽。薇龙和站街女没有区别,都是为了生活。薇龙和站街女有区别,一个是不得,一个是自愿的。不管是迫于生计还是纸醉金迷,并不相关爱情。

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学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

况且,不动真感情,是一个第一流交际花的前提。而葛薇龙回乡“新生”的路上的纠结:

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

更像是一种自我欺骗,和欺人。我是迷恋他这个人,不是迷恋他的法拉利。牺牲,是一个反向的过程,不存在顺从内心趋利避害的牺牲。
薇龙内心是什么样的状态?
在薇龙回家的路上,有一段对于家乡的回忆,是小说中两处有烟火气的描写之一:

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

这个片刻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但是也就是瞬间,毫无铺陈的就突然起了疑窦,陷入了自我劝解之中。
---碧色琉璃瓦、绿玻璃窗、窄红边的框、鸡油黄的漆、满地铺着红砖、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翡翠鼻烟壶、象牙观音像、斑竹小屏风石青漆布、大红绫子窗帘。----铺天盖地的奢华,是如此令人迷恋,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让人触碰不得。
触碰不得,就像睇睇被赶走时那个在嘴角掀腾着的花生衣子。这个“花生米”的描写真是神来之笔,天才随手挥洒,常人终生不可及。就像别墅里出现的一桶“康师傅”泡面,讲葛薇龙从“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中锤醒。 但她没有惊醒,她闭上了眼,拉上了窗帘,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宁可死在大观园,不可活在杂货店。

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睇睇像晴雯(某些场景又起到焦大的作用),睨儿像袭人,姑妈像王熙凤,而周吉婕这个人像是僧道。借助周吉婕的口,可以看到书中的男男女女,除了享乐主义意外,其它的东西:

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不中不西,不土不洋,非驴非马,就像姑妈家中西混合的装修一样。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幻境之中,是一群离魂异客。如末世狂欢,只有酒会和男人。醉生梦死,谁管明天会怎样。

就算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会消失,街头的红绿灯会黯灭,就算人会在驶入暗街的汽车里哭泣。哭泣的人,也许想起了当初她第一次来到“荒原烘托出一座皇宫”时的情景,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她为完成学业而来。

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选择另一种道路,是不是就没有哭泣?又有谁人知道呢。张的小说,很难用故事主题来概括,往事云烟,记忆碎片,残缺的相册一页页翻过,那些黑的、白的、好的、坏的、模糊的、清晰的、忘不掉的忘掉的,就像炉底的香屑,被风一吹就飘散了。岁月成灰,吾身已老。回头自念,终成梦幻。我老了,不怕被人嘲笑。弹奏一曲,与子诀别,孑然一身归。是耶非耶?供君回味。

最后一段是影评:
就像《色戒》中易先生坐在床头的两行清泪。只可回味,不可坐实。无论是打光、人物、还是台词,坐实了,就嫌的笨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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