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给很久以前写的这篇文章写前言后记,是出于最近发生的一件事,看过的一本书。事情是患癌女教师被校方开除,母亲哭求保险,校方:不要给我哭,这种事情我见多了……而书是《呼兰河传》。第一章描写到呼兰河城内有许多“叫化子”,瞎的,瘸的,遭遇不幸的,他们的不幸总是会在一段时间内引起轰动后又归于平静,人们便逐渐忘却。有时候看见那些不幸的人在悲痛地哭泣,那些路人们,本想动动恻隐之心,做点什么,而后又转念一想,这样的人多着哩,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条新闻,这本书所描写的,还有我接下来的这篇文章,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非常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的暗喻与揭示的道理,相信懂的人,自然会懂。
正文:
现在正是晚上十点多,我喝着一杯茶,坐在桌前,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有关于他的画面,心沉重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其实一直很想要写写他的,却总是害怕去回想。可是不写,心更加沉重而难受。
心一横,还是找张纸,提起笔来。
有关于他的一切,要从好几年前说起,那时候,我初一。
那是一个平常的夜,街上人来人往,灯红酒绿,马路上车灯不停闪烁,交织出一幅甚为迷离的画面,仿佛在诉说着人们胜利的幸福。小小的我,正在地铁站旁的公交站等着车。
正恬然期待着要去学的钢琴时,一个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身躯忽地跳入了我的视野之中。只那一秒,只那一眼,就令人猝不及防。他盘腿坐着,没有表情,没有眼神,没有形迹的,甚至是,令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就那样坐着,用手抠着自己小腿上红红的、烂掉的肉,又塞进嘴里。
那时才不过12岁,看到那样的情景,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害怕。那是一种恐怖,我可以暂时忘却它,被钢琴优美的旋律,课本新鲜的知识吸引过去,可是日后我总会回到那里,又让这种恐怖,悲悯和沉重成为我所有思考的中轴线。
可是,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无从诉说,便只好将这种感受,压到了内心的深处。在初中后来的那两三年里,我偶尔也会看到他。可是小小的心,依然被恐惧,害怕占据着,每路过他一次,难过,便也会多一分。
数不清已经路过他多少次了……
每次见他,都是那一身灰蓝色上衣和灰黑色中裤,浓密的胡子几乎盖住了他半张脸。大多时候,他并不乞讨,只是拿着仅有的一个破包(那是他的全部家当),孤冷冷地坐着。似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那难熬的时光便能飞也似的在人群的摩肩接踵中匆匆滑过。
这儿的冬天并不太冷,特别是在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可是,心却前所未有地荒凉。春天来了,百花齐放,春光融融,他还是在那里,孤冷冷地坐着,没有形迹的,却充塞了整条街。他永远是那一张黑乎乎的面孔,永远是那一身粗布灰衣……
一年又一年的春天过去了,我上了高中,上学放学乘公交,每周都会路过那里。随着见到他的次数的增多,我的心更加无法平静安宁,即使不去看他,却也只是骗得了眼睛,却骗不了内心。
一次上学的时候,天气很暖和,阳光很灿烂,我又看见他。
他的身体伏着,一只手拿着包,另一只手伸进了垃圾筒,不知道在掏些什么。旁边的人,立马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掏出了一个塑料瓶子。他用手把包往背上一放,踩着一双烂拖鞋,便稍稍佝偻着腰,往马路的对面一瘸一拐的挪去了。
那个背影,是那样的苍老,寂寞而又荒凉。
在这里之前,我一直不大描写行人的反应,因为觉得自己虽然难受,可毕竟也和他们一样是淡漠的,什么都没有付诸行动,哪里有资格去说别人?可是这一次,我听到的那几声议论,嘲笑和冷笑,宛如一把锋利而又尖锐的刀子,一刀一刀地,直直刺进我的内心里去,直至五脏六腑,蔓延全身。我真是至今难忘。那笑意盈盈的脸,是扭曲的,写着满满的优越感,象征着胜利的喜悦……
又是一个阳光猛烈的日子,我放学回家,又一次心如绞痛般地经过他。
他坐在路边水泥墙突出来的一块窄平台上,两条裤子的裤子腿挽了起来,一只脚搭在腿上,露出了一片红红的,似乎要腐烂的肉。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拉着他的妈妈,从我身后走过。“妈妈,那个叔叔的腿怎么了,他怎么……”童言无忌,满口都是天真和稚嫩。大人所淡漠的,他说了,我所害怕恐惧的,他说了……那时,我的心仿佛已被孩子的话掏走了去,那个妈妈对他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只是看见,她稍稍低着头,拉着那个孩子,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走去,只剩下那个孩子转头时天真而又疑惑的脸……
后来,又过了好多好多周,似乎好久都没有再见到他了。那一阵子,我满脑子思虑着的都是自己的困难,于是渐渐地,我似乎真的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这些。直到那天中午我下了公交车看到他,发现自己还是如第一次见到他的那般,猝不及防。
他,依然是一身灰蓝,依然是黑油油的皮肤,依然是那个破包。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直接坐在公交站牌旁的树底下,低着头,皱着眉,背倚靠着树干,手里不知道扯着什么红线,两只脚呈人字形摊在地上,地上,还多了一个不锈钢碗。
他好像终于乞讨了。
只是,碗里是空的。
奇怪的很,他,从来都不声张作势地,摆个牛皮纸,写个故事,或是拿着个碗伸向别人讨钱。
他从来都没有那种可怜,哀求,或是悲痛的表情。从来没有。
他就那样坐着,孤零零地坐着,与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的身旁,很近很近的,不过一米之差,是一群形形色色的等车的人,还有一辆卖着马铃薯,玉米和冰水的小车。车旁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慈祥和蔼地微笑着,“小姑娘,要不要吃一些?”……
我心里跳出了一个买马铃薯给他的念头,便不自觉地望那车望了一眼。听见老板娘热情的召唤,只觉得是受了惊吓一般,马上又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捏着书包带,正犹豫之时,两只脚便不听我吩咐地,逃也似的往前迈去了。
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他,那空碗,还有那团红线。
后来的几周,我每次一下车,都能看到他,还是坐在那同一个地方,还是一样的姿势。
每周都是这样。
于是——懦弱胆怯的我,总是在周六中午回家前花了好大好大的勇气,下了好大好大的决心,要给他一包饼干(代表物质上),一束花(代表精神上),甚至临下车前连东西都准备好了,就只需要我停下一秒钟的时间,轻轻弯一下腰。
可是每一次下车,我纠结来纠结去,在我犹豫之际,却还是目不斜视,瞪着前方,微微皱眉,昂首挺胸地往家里那桌热腾腾的饭菜走去了。
没有想到他的时候,忙碌着自己的事,以为放下了。而想起他的时候,心又变得无比无比的沉重,沉重到抽搐起来。
为什么如此的胆怯,如此的懦弱?为什么一个明明很简单的动作,却犹豫了足足三年多?
是不是很可笑呢?为了一个毫不了解,毫不相干的人,做着无谓的关心和纠结。
想起来,我所有的难受不安,所有对他的祝愿,不过是自说自话,唱独角戏罢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反倒是给自己徒增了好多份的心如刀绞。
人啊,真是个很奇怪的生物。特别是在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的年代。
所有的光怪陆离,所有的悲情苦痛,所有的不幸遭遇,所有的尴尬难堪,都不过是平平常常,总之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就好。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多了,多到人们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如果我真那么想,如果在面对别人不幸的遭遇时,我心里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那就违背了人性,更枉为人了。因为我们和他们,是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他们的不幸,一定程度上正诠释着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悲哀。我们唾弃他们,就是在唾弃背后的这个社会。而社会,是由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类群体组成的。所以我们唾弃他们,其实是在唾弃我们自己。
记得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名为《在向善的路上,勇气就是氧气》。我们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勇气。因为人人都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所以自己也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就是非常平常而自然的事了。人人都没有迈出那一步,所以自己,也就“跟潮”不迈出那一步了。
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了站出来的勇气呢?很多时候,只是需要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已阿!
写到这,我的心又没来由地抽痛起来。自叹不如,羞愧难当,难受不安,百感交集……
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庞大的中国社会里,要改变太难了,光靠喊喊口号,发发倡议,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一个人的力量,一个人的勇气,一个人的思想,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如果是聚集起一群人的力量,一群人的勇气,一群人的思想,那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写到这里,我似乎本该情绪激昂,茅塞顿开,意犹未尽地再写些什么的,可是现在已是凌晨4点半,手背有些酸痛,疲倦早已席卷了全身,灵魂不知又飘到哪里流浪去了……窗外,黑夜仿佛是那样的漫长,一点一点地,生生凌迟着我早已难受到疲倦抽搐的心……我仿佛跌入了梦境,梦里我也变成了他,靠着个破包,踩着双烂拖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孤冷冷地躺着,四周明明人来人往,却又好似一片寂静,只剩下无尽的黑夜,将我生生吞噬,而我只能一个人,一个人,正如这么多年来一样,没有说过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无尽地流浪,无声地嘶吼……
后记:
在许多周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看见他。一下公交,心里就在想,管他呢,管他呢,然后手不知不觉伸向了背包里——里面恰好有两枚硬币。我手里攥着那两枚硬币,梦游似的,在他面前的大盆里,轻轻放下,又快速站起走开,不敢回头,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我浑身轻松,心里欢愉地想要跳起来,想马上找个人分享分享,那份毫无预兆的喜悦。
那个从前觉得很可怕的人,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明白,还没成熟的我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情,而有许许多多不必要的担忧难受,和纠结。也许它有些幼稚,却也是一个少女,成长的过程,思想的过程。
我突然明白了林清玄在《家家有明月清风》这篇文章中所写的那段话,“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有情的宝殿。”
现在的我,比那时的多愁善感更为成熟,心境更为旷达,也更加平和。我慢慢学会了听从自己的内心,而无所谓他人的目光,无所怨恨,无所悲戚,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现在想来当时的种种,我并不觉得可笑。梯子要一步步爬才能达到顶层,而人也是如此,要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成长,最终才能看到绿水青山。
成长不止,思想不止。
放下执念,无所顾忌。
听从内心,勇气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