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大概是每个人小时候最欢欣鼓舞的事。
老外婆多慈祥啊,会颤颤巍巍地捧出家里最美味的东西,让我们吃得眉飞色舞。
外婆距离我家,约有四十里。
如果撑着木船行水路,远不止四十里,大河小沟,七弯八拐,至少需要大半天时间。
除非送柴草和树枝,非撑船不可,母亲回娘家,大多走陆路。
也需要七弯八拐,但比撑船快了许多。
一个炎热的早晨,我正躺在地上的芦席酣睡,耳朵里飘进一句“要去杜个社,看望外公爹。”
我一骨碌坐起来,冲向门外。
母亲肩挎蓝花布兜,左手提着满网兜的鱼虾,右手拎着一捆长短不一的莲藕。
“该个(今天)天热呢,不要跟去,就乖乖地蹲在嘎里(家里),妈妈回头带好东西给你吃。”母亲转身离开。
我扑了上前,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角。
母亲用力掰我的手,“等会儿,太阳上来了,毒呢,能把人晒化。听话,哪儿也不去,妈妈下午嘎来,肯定带麻团给你。”
二哥和姐姐在一旁,开始笑着吼我,“鼻涕虫,好吃鬼,馋不够。”
“跟路精,狗皮膏药撕不掉。”
哥哥姐姐外出走亲戚,或者是去邻村看露天电影看唱戏,向来躲着我,也怕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也甩不掉。
我的手被母亲掰开,我就抱住她的腿,并噘着个嘴,哭出声来。
母亲拗不过我,终于点头同意。
一路上,我们走小路,过木桥,跨田沟。
日头渐高,身上的汗增多,布衫慢慢洇湿。
口干舌燥,母亲就放下手里的东西,搀着我的手,来到路旁的河边,用手掬水给我喝。
河水清澈,母亲掌心里的纹路,粗疏纵横,犹如她周年劳作的土地。
母亲怕我太累,总是走走停停,有阴凉的地方,就坐下来休息一下。
有时蹲下身,让我趴上她的后背,驼着我往前走。
驼着我时,鱼虾和藕只能系挂在她的脖子前面,我胳膊上套着蓝花布兜。
母亲的后背,一直浸在汗水里。
母亲做事一向风风火火,但原本三小时的路,因为我的拖累,多走了一个多小时。
见到我们,外婆笑眯了眼,当即叫大舅去买菜。
白菜烧猪肉,公鸡炖蘑菇,猪肝粉丝汤,这三个主菜,每回只能吃到一种,但对我已经是最大的奢侈了,我内心的满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肉香飘出的时候,外婆会揭开雾气蒙蒙的木锅盖,从铁锅里搛出一块带肉肋条,让我躲在锅门口(方言:烧火的地方),偷偷地啃。
因为还有表姐、表哥,就那么几根骨头,不够分。
小时候,以为外婆偏爱我,长大后,才明白,那些日子太穷,而我也不是经常去外婆家。
那一次,母亲是因为什么,急匆匆地去了外婆家,我已模糊,但清晰地记得我们当天下午就回了家。
印象中,母亲极少在外面过夜,好像家里总有急如星火的事情,等着她回家做。
火球当头烤,不一会儿,我和母亲都大汗淋漓。
“哎,不应该带你出来,把伢子晒伤了。”母亲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想加快脚步,可是我又迷糊着眼,昏昏欲睡。
母亲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把破毛巾,拿去河水里浸湿了,再捂在我的脑门上,替我遮挡太阳又降温。
没多久,天空飘来乌云,也有阵风吹过,凉快了许多,我的瞌睡虫也被吹跑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溅起尘灰飞扬。
是折回外婆家,还是继续回自己的家?稍作犹豫,母亲搀着我的手,大步朝前。
从小我就知道,母亲决定下来的事,只会一心门朝南。
雨越下越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母亲的脸上堆满焦急,可是却无法走快。
我们那个地方,是黑泥,潮湿后像浆糊一样有黏性,而且狗皮膏药似的粘着脚跟不往下脱落,特别难走,也特别容易打滑。
母亲搀着我的手,我还是摔了几跤。
于是,母亲一会儿抱着我,一会儿驼着我,朝前走。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头顶还有炸雷,母亲干脆让我骑坐在她的肩膀上 ,“乖啊,你稳稳地坐好,别摔下来。”
我一手攥住母亲的布鞋,一手搂抱住母亲的头,风刮来,雨打来,我坐在母亲的肩膀上,和母亲一起颠簸着向前。
长长的几十年,很多记忆模糊了,但是,“乖啊,你稳稳地坐好,别摔下来。”这句话,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年代,交通极其不便,我每次跟着母亲去外婆家或去邻镇者赶集,少不了需要母亲抱与背,甚或骑坐在她的肩膀上赶路。
来来回回几十里,坑坑洼洼,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母亲为此摔了多少跤留了多少汗,有什么办法可以计算?
还有,我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是不是也曾经被母亲抱着背着走长长的路?
他们小的时候,日子只会更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