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念佑她住在尸体身旁，近十年。
烟鬼和酒鬼搬到狭窄的土房子里，准备苟死一把，谁知她们遇见一个揣着五行盘的道士，长发不及腰的道士出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师承爱哭的老师父。
住在四面皆土的房子，落魄和贫穷就是她们唯一感受到的知觉。
烟鬼不是真的鬼，酒鬼也不是真的鬼。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烟鬼和酒鬼也想知道。她们是人，活生生的烟鬼人和酒鬼人。
烟鬼每天都在抽烟，从不喝酒。
酒鬼每天都在喝酒，从不抽烟。
烟鬼问酒鬼:“诶，你说我们住在这里，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当成真的鬼了?”烟鬼说完就放声大笑。
酒鬼猛喝一口，辣味在喉咙飘散完。说道:“管她们呢，我们自己才知道自己什么货什么色，烟鬼啊，要不要来一口酒?”
烟鬼吓得后退十步，紧张地说不出来，断断续续才接上话:“酒鬼，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酒鬼心里腹诽“胆小鬼。”
烟鬼究竟是不是胆子小，酒鬼不敢保证。但是酒鬼自己，确实是胆小鬼。
“我不会再走了，要走的时候，只需要知会一声。”酒鬼说。
烟鬼的眼睛被火光映透出赤色，真的如同一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烟鬼。
“你为什么？酒鬼，我们一直配合的很默契，你喝酒，我抽烟，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抽烟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喝酒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默契。我有我的苦衷。”
第二日太阳不出头，星星睡着，一巴掌被月亮拍到天空背面。烟鬼离开了土房子。
道士把酒鬼和烟鬼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捂嘴偷笑。
烟鬼走了，酒鬼还没醒来。道士把烟鬼送到宽阔的路口。
“不会再回来了？”道士抽着烟鬼的烟，脚踩着一只会说话的灰狐的尾巴。
“我从不走回头路。道士，哪天她离开了，你记得给我传一道符。”
灰狐一直嚷着，打断道士和烟鬼的对话。
道士只好封住灰狐的嘴巴。
“我不会，师父只顾着哭，哪交给我什么传符的本领啊，她要走，谁能拦住。”
烟鬼说了一句“也是，后会无期了。”融进早晨的白雾中，道士也看不见她，灰狐的嘴巴终于解除封印。
“道士，你为何不告诉她，酒鬼永远都走不出土房子?”灰狐跟在道士身旁，一人一狐走进土房里，酒鬼还在睡。
“嘘，她能听见。”道士说。
“听不见的，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点她的睡穴，她还在梦里沉湎，出不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不可乱点。酒鬼走不出土房，这里住的那具尸体看上她了。”
“啊？那酒鬼会怎么办？”
“当然是陪着尸体了。”
道士不再回答灰狐的疑问，她困得开始打呼。
酒鬼醒来，没找到烟鬼，空气里也闻不到一丝丝烟鬼残留的气味。
道士还在睡，灰狐出去觅食。
酒鬼打开门，尸体躺在房子阴面小土堆上，骨头里都被土填满了。
看见酒鬼出来，尸体坐起来，土都洒了一地。
“看见我，不害怕?”尸体问酒鬼。
酒鬼摇摇头。
她醉了，根本没意识到尸体不是人。
“我叫尸，非人，是你的同类。”
酒鬼走近一看，才惊醒。
“你不是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你是我第一个同类。”尸体哭了。
“我是人，你不是，我和你，怎么算同类?”
道士喝着酒，站一旁看热闹似的眼瞅着酒鬼和尸体。
“我生前喝酒，算是你的前辈，她们叫我酒鬼，你说我们怎么不算同类呢。”
“你该不会，喝酒喝死了?”
“别说这么难听。我这是酒鬼成鬼，梦想成真了。”
道士和灰狐都笑了。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我不想再笑了。酒鬼，往后你和尸体待在这里，做一对神仙酒鬼伴侣。”
酒鬼很不情愿。
“道士，要是有一天我喝酒喝死了，是不是真的就和尸体一样，成了一具枯骨。”
“你别问我，问尸体。”
尸体朝阴面更深处走了几步路。每一步走得都要散架似的。
“酒鬼，小酒鬼，你不会成为我这样。你心里有善，善念会佑你长生不死。”
酒鬼和道士互相看:尸体正往土里钻。
酒鬼问:“她这是怎么了？”
灰狐说:“她需要休息。”
那天过去，道士和灰狐离开土房子，酒鬼一个人住了下来。
灰狐走之前，尸体又出来了一次。
她俩一阳一阴站在对立面。
“她会永远留下来，陪着你。”灰狐说。
“我不需要她，灰狐，她不是她。”尸体的嘴里都是土。一说话土就往出吐。
“她是。我已经问过道士了。只是她成为你之后，不记得你而已。”
酒鬼喜欢在春天和秋天日夜都饮酒。冬天和夏天只有白日和夜的半日时间饮酒。
春天夏天，她没见到过尸体。
冬天秋天的夜，偶尔尸体会出来与她作伴。
十年的四季轮转，酒鬼的土房要被拆掉，篝火映照土房，她坐在尸体身旁。
“我已经陪了你十年。你可开心?”酒鬼问尸体。
“开心。你还是你，没有变过。喝酒的滋味好受吗？”
“很讨厌，一点都不喜欢。”
“别喝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和你的十年，抵得上我在这里的五十年了。酒鬼，你记得对吧？一切。”
“十年前你说不需要我，其实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要你。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生来不是酒鬼，是因为你，我才走上这条路，成为真正的酒鬼。”
“你撞了我，因为我是酒鬼，被撞死也不可惜。你因为惧怕牢狱之灾，一直苟且偷生，没有去自首，整日的恐惧只能用酒来麻痹，你成了真正的酒鬼，成为了我。其实，你根本不用怕。”
“我错了，我早该去自首。”
“你用了十年已经抵消了这段恩怨，我已经放过你了。酒鬼，我不是说过吗，你有善念，你日日取最新鲜的露水酿成酒给我品，让我吃干净的贡品，我知道你在赎罪，所以不打算惩罚你。我对你，没有恶意。”说完尸体的枯骨又融化了一半，它继续说:“今日走出去，一直朝东走。烟鬼的坟墓在村口柳树下，她远远的看过你。后来道士把她的尸体葬在树下。你曾经坐在柳树下哭泣，烟鬼都知道。”
深露重，酒鬼走出土房。背后的房土崩裂开，成了废墟模样。一片狼藉，看不到有谁在这里生活过的影子。
烟鬼的尸体动了手指，酒鬼走到柳树下，叫了烟鬼一声。
“为了我，走了回头路。剩下的时间，我都陪着你，烟鬼。”
烟鬼抽不了烟，酒鬼带的酒把她从头淋到脚。浑身的骨头架子都牢固许多。
“酒鬼，你在这里多久，我就待了多久。”
“话真多，别让人看见你，我牵着你。”
灰狐化人，道士与她一前一后。她们走在酒鬼和烟鬼后面。
“她们还有救吗？”
“当她们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恰恰是自己已经被救赎了。”
“现在什么时辰?”
“有光，朝前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