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耳熟能详的古典格言里,我们很容易觉察出中国人的圆滑、善变抑或宽厚、慈悲。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可不要以为这只是统治者的谎言,在历代白热化的皇权争夺中被治罪的王子皇孙并不是个案。当然,在没有民主传统和氛围的中国社会,这句话只是处在强势地位、拥有话语权的当权者用来问责的;而一旦当权者自己真的一不小心触了雷区,怎么办?无妨!必有一方死谏之士前来为其开脱,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刑且不上大夫,而况乎万金之躯的君王?于是我们看到,曹孟德在马惊踏了庄稼之后装模作样地割下几缕头发,便算是割头抵罪了。众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深受感动者亦大有人在。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中国历史是轮流坐庄式的循环式历史,朝代的更替和搓麻将颇有神似处,这牌你“和”了,自然是你说话的嗓门粗些,但“和”完之后便一切推到重来。古之帝王,你在位时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一旦失势,沦为阶下囚,你便什么都不是了;彼时,原来的一干旧臣便不胜凄惶,“忠臣不事二主”是横在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鸿沟。好在劝慰之辞总是有的,这时,总会有人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并“循循善诱”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被“诱”者来说,顺水推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选择。忠臣烈士之所以被后世记住并敬仰,大约就是他们不识时务之故。当然,这些跨越历史时空的人物能流芳百世,是有其新闻效应的,足见其数量并不众多。如果文天祥是民族英雄,那“宋奸”该有多少,如果汪精卫是汉奸,那跟在他后面的大小汉奸恐数以百万计。
吕布被张飞骂作“三姓家奴”时颇有些恼羞成怒,其实他大可不必紧张,关二哥不也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降曹了吗?人家魏征还是“四姓家奴”呢,并不妨碍他名垂青史,只要被老大李世民赏识过,被史家粉饰过即可。那冯道做过六个皇帝的宰相,历经五朝十君,也不知是几姓家奴了,可并不妨碍后人同情他甚至赞颂他,南怀瑾先生就奉他为道家楷模,赞他有担当历史之气魄。忠臣不事二主,呵呵,当不得真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当你随便怎么努力也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一定带给你不小的心理压力,不过,你也要学会宽慰自己。下面这句就是很不错的说辞: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看完这句,你可以这样想:并非我想不孝,而是心向往之而力有不足,实天意使然!如此,你的心里自然会好受些。
当你像颜回那样,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的时候,你老娘可能也在跟着你受苦。此时你的愧疚之情是可以想见的。但只要尽己所能地侍奉娘亲,做到尽心,或可不必过于自责了。毕竟,就算是让父母住别墅或到国外旅游,也是不能和孝道划等号的。
以上这句的下联是: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此句中的“淫”倒也不见得便是淫荡之意,淫者,过也,指过度地放纵自己的欲望。饱暖思淫逸,便是说人在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之后,很自然地就想着要来一点风花雪月。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迷,淫逸使然也。当你看到某美女便浮想联翩,欲与之亲近时,不必为此念而自责不已,只要不像阿Q那般傻傻地跪在吴妈面前,直奔主题地嚷着“吴妈,我要和你困觉”即可。偶尔意淫一下,不是什么罪恶,最苛刻的理学家也有管不住自己念头的时候,他们甚至也会帮你开脱呢——食色,性也!思想的抽象性可以满足人放纵恶念的内需而不至被人赃俱获,这实在很妙;不过更妙的是我们的某些老祖宗聪明绝顶,他们发明了“腹诽罪”,何谓?我觉得你在心里骂我,所以你有罪!
【父母在,不远游。】
当初我从学校毕业后就离开家乡来到浙江宁波谋生,某次回乡遇到初中时的恩师,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他说了句:“父母在,不远游。”虽然我也知道自古便有“好男儿志在四方”之说,更何况时代不同了,我大可不必为此句而烦恼,但心下倒也真的有些淡淡的惆怅。几年后,我终于看到《论语》中的原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哈哈,原来如此,夫子太有才了!这句话可以理解为:父母健在,不可远行;若一定要远行,则必须要符合道义,且让父母安心或将之安顿好。想当初我远赴异地工作,两位老人家是点头赞成的,这“方”字总算有了着落。南怀瑾先生把“游必有方”的“方”解释为“方向”,意为:只要你让父母知道你远行的方向就可以了。看了这个解释,虽然觉其不妥,心下倒也窃喜:从此后我但游无虑矣,我父母不仅知道我的方向,还来过我的远游之地呢!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君子或壮士在困境绝境中往往面临着一个取舍:是舍弃生命成全仁义还是弃绝仁义苟且偷生?那内心之挣扎应是相当惨烈的。不过若此时他身边有一谋臣或良友,必以谆谆之言告之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于是大伙一齐包羞忍耻,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奔逃、叹息,然后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一如孔丘当年被困于陈蔡,待逃离险境后再继续他关于仁义的说教那般。
在《论语·微子》中,孔子称商纣王的三位大臣微子、箕子和比干皆为仁者。比干强谏被杀,慷慨赴死,符合儒家“有杀身以成仁”之标准;微子见纣王无道而隐去,箕子甘为奴而佯狂受辱,似乎少了些人(仁)气。然夫子之意,仁不在死!微子、箕子与比干行虽不同,其安乱宁民之心,至诚恻怛之情一也,故仍不失为仁者。可见,我们这位儒家先圣要远比他的某些不肖子孙通达得多:杀身不一定便能成仁,成仁也无须非得杀身!
中国人无疑是“聪明”的,他们知道该如何经营人生,这是一种圆滑善变的骑墙式的人生态度。但若换一个角度,我们也不难窥出其间的智者思绪和悲悯情怀:逝者如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凡的;人生中当真有多少真正意义上关乎君子与小人,正义与邪恶,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势不两立的争斗绝杀呢?很多时候只是为一“私”字奔忙、困迫而已。许多所谓高尚的情操原本就很难定义,当你于内乱中义正辞严地指责对方忘恩负义投敌叛国的时候,历史和你的表述很可能是相反的;可别忘了那句经典:胜者王侯败者贼。历史,也就是一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人,可要听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