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 那年冬天,我奋不顾身奔向爱情的战场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我安慰自己。

阿贺约我看电影,这是六年来我们第一次联系。电话中的声音温柔清朗,极有磁性,虽与旧日的年少青涩绝难一致,但久违的感动还是瞬间漫上心头。

因此,我答应了他。

挂断电话,旁边的表妹一脸八卦:“快说什么时候的事,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不动声色,也劝慰自己,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同学相会。但到了睡前,我却失眠了。

当世界和心情都慢慢静寂,与阿贺相关的久远画面终于逐帧闪过眼前。我拿出手机,从隐秘的内存路径中找到了那张旧照片:阳光可爱的同学们并排坐着,天气晴朗,脚下还有积雪,大家都在笑,当然笑得最放肆的还是阿贺,他坐在中间。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头忽然一暖,那条宽阔冰封的记忆之河竟也缓缓融化开来。

1

那是2012年寒假前的某个周三。

阿贺新换了手机,艾美一直嚷嚷着要借去看看,阿贺说艾美咋咋呼呼,担心一旦给她,就要被神出鬼没的班主任发现并没收。

几天前学校大搞“干净课堂”运动,要清理掉一切课外书籍和非学习用品,手机自然难以幸免。艾美拼命赌咒保证,阿贺这才勉强答应。

我坐在教室后面,笑着看他们吵闹。

周三下午是例行的休息时间,圈养在校园内的学生们能够自由活动,并拥有走出校门的权力。

艾美和阿贺说要测试新手机的相机功能,于是叫上学习小组的大杰、小娜、阿坤一起到校外拍照,顺便到附近的景区游玩。我与他们并非同一小组,但作为挚友的艾美还是把我拉去了。

冬日的景区人迹罕至,除去那些因为无聊而来的学生,只剩山野间积存的皑皑白雪了。阿贺找到一座小木桥,远处高大的山岭雪白纯净,是背景极佳的拍照地点。

等艾美指导众人依次坐上护栏,阿贺突然一阵大笑,原来我们肥大的羽绒服几乎把护栏全部遮住,落在镜头里就像悬空一样。

知道真相的同学们也都雀跃,只有艾美嫌弃阿贺太过幼稚。小娜提议拍张小组合影,旁人都很同意,作为编外人员,拍摄工作自然落在我的头上。

面对这样的任务,毫无拍照经验的我倍感压力。小心翼翼拉开距离,等待相机自动对焦完成,把他们完整清晰地留在镜头上。

可能是太过紧张,忘记了身后护栏已经断裂,伴随着艾美的惊呼,我的脚下突然踩空,裹挟于光滑的残冰碎雪,我开始向桥下滑去。这座小桥很矮,并不会致人受伤,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我双眼一黑。

就在这时,我被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惊讶地睁开眼睛,那抹耀眼的冬日阳光正从阿贺的身后洒来,他关心地看着我,明亮而温柔。我呆住了,我想掩盖住逐渐发烫地脸颊,但随之而来的眩晕让我再也使不出力。

被阿贺救回安全地带,所有人都围上前,焦急地问我怎么样。善解人意的艾美直接将我拥入怀中,用甜美的声线轻声安慰,羞愧难当的我这才抽泣出声。艾美待我极好,她比我小一个月,但总像姐姐一样照顾我。

阿坤从桥下寻来掉落的手机,所幸雪层深厚,再加上手机壳的保护,手机竟然完好无损。我向阿贺道歉,但话未出口,旁边的大杰忽然佯装深思,说这雪真奇怪,先故意把阿汐滑倒,再好心保护阿贺的手机,你们说它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说着就使出全力向桥旁的一堆积雪踢去,谁知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地,挣扎着抬起头,满身白雪的他宛如一条肥大的松狮。

在众人一阵哄笑中,我也跟着笑起来,本来尴尬的情绪一下子一扫而空。大杰笑着拍拍雪,提议打雪仗助兴,不过积雪已经冻结成冰,根本不能聚合成团,虽说无奈,但欢愉的气氛既成,众人很快又尽情地疯玩起来。

我们不仅拍了很多照片,还站在山岭上唱起山歌,直到学校大门关闭前的5分钟才一路狂奔至校园。之后每每回想起那天的经历,我都会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和那群善良可爱的人们共享最美的青春。

那天晚上,阿贺给我发来照片,那是后来重拾信心的我再次给他们拍摄的小组合影。我不明其故。阿贺解释说,每个参与者都会发,你作为最厉害的摄影师自然也是有的。我嘴上客套地感谢,但看着照片,心里却陡然生出滚滚波澜。

我忽然又想起大杰的那句戏言: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高中时代的我无力也无心回答这一问题,可如今想来,那些雪竟是为了造化弄人,徒增我与阿贺之间的牵绊罢了。

2

从景区游玩回来,阿贺的影子常常潜伏在我的心头,年少的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复杂情感,只是觉得烦恼,神经也敏感起来。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阿贺,即便狭路相逢也会拼命跑掉。艾美感觉古怪,向我刨根问底,我无法辩解,只能找借口搪塞过去。

然而感情这东西总是矛盾的,当你拼尽全力不肯面对的时候,又有等量的诱惑吸引着你不断去好奇、去靠近。

更何况阿贺并非匿身角落的泛泛之辈,他品学兼优,风趣幽默,是整个年级的明星焦点,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心无旁骛地埋头学习,他的痕迹也会像锐利的箭矢一样穿墙过甲,最终稳稳射中我的心神。

有一次,阿贺被老师叫去讲题,作为考试中唯一做对最后大题的人,他即使站上讲台也毫不怯场,言简意赅中便将艰深的数学难题轻松化解。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阿贺放下粉笔,白皙俊朗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他,可能有崇拜,可能有欢欣,可能有自卑,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愫,渐渐地,我似乎听到了心脏的撞击,声音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一声一声,就像灵魂深处的某种指引。

阿贺无意间看向我这里,四目相对的霎那,剧烈的心跳几乎骤停,整个世界也仿佛突然被扔进水里,喧闹的声音开始远去,我用力屏住呼吸,因为我感觉周身的空气也在随之抽离。我快速低下头,深吸几口气后,那种恐怖的窒息感才慢慢好转。

在那之后,愈感烦恼的我学着写起日记,企图用文字的力量纾解躁动的不安,但即使在私密的日记本里,我也不敢畅所欲言,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些烦恼和纠结,生怕一不小心就让旁人窥见了心魂。

除此之外,我开始关注阿贺的QQ空间,他的说说,他的心情,他的过去,他的此刻,他的一切几乎成为我日记中窃喜和难过的风向。

时间有条不紊的行进着,那份单方面的情感同样在悄然滋长。我并不奢求它能开出怎样娇美的花蕾,但是在每个少女心中,谁又不想如小说女主角那样披荆斩棘,最终收获属于自己的爱情果实呢?

不知何时开始,阿贺经常光顾我的梦境,在梦里他陪我聊天,和我唱歌,为我讲题,不论做什么都温柔地宛如春天的阳光……猝然醒来,眼前荒凉的现实又会催促着我继续靠近阿贺,并向他看齐。

我找来没翻阅几回的课本,硬着头皮学习起来。看我这样反常,艾美不止一次摸过我的额头,虽然不见发烧,但还是言辞凿凿说我绝对不太正常。

在那时候,阿贺已经成为我唯一的前方,他的光芒足以掩盖除他以外的一切,我不敢声张,但在旁人面前表现的有多冷静,内心的欲望就有多汹涌。

我大着胆子请教阿贺数学题,他初时一脸惊讶,不过旋即便平静如初。他讲题的速度很快,但在短暂的时间里,我总能注意到他分分合合的睫毛,暖融融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嘴角,甚至身上磅礴滚烫的自信。

我渴望和他相处的时光更久些,于是每逢下课或讨论课,我都要避开同学们的注意,捧着习题册来到阿贺面前,聆听那动人心弦的说话声。

有时候因为问题过于简单,也会受到阿贺的轻声责备,我既害怕会不会因此被他讨厌,又期待着这种异于正经讲题的无关话题,责备也好,鼓励也罢,似乎让我们之间有了旁人不曾知晓的秘密。

3

打算向阿贺表白,是我在某次体育课后做出的决定。

那天常请病假的体育老师突然出现,说要在课上搞“两人三足”比赛,虽说不能像自由活动那样疯玩,但较之面对班主任不苟言笑的苦瓜脸,这已是上天的恩泽了,所以同学们都很兴奋。

等到上课,体育老师将男女生分列两队,并表示女生优先,让我们自行挑选男生搭档,我因为个头较高,因此位置靠后。

前面有几个女生选了自己男友,引得众人一阵起哄,不常上课的体育老师不明就里,还问旁人是怎么回事,但我那时候并不关注那些,我只期望阿贺不被他人选走。

轮到我时,男生队里只剩两人,所幸阿贺还在。然而值此关键时刻,一股诡异的紧张感突然袭来,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八卦地看向我,就像等待我最终揭开谜底以验证他们早已知晓的秘密一样。

我犹豫了,也胆怯了,少女那颗卑微的自尊心迫使我将目光从阿贺身上撤走,转而选择了另一个男生。

看着阿贺与其他女生缚住小腿,靠的那样近,我连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但一切已成定局,再也难以挽回。比赛最后谁输谁赢早已忘记,我只记得阿贺跟那个女生亲密交织的欢声笑语,以及自己因精神倦怠摔倒在地,留下的细长伤痕。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落泪,我能感觉到阿贺正在飞速离开,萍水相逢,缘起缘灭,在他尚不能明了我心意的时候就蓦然走远,独留下我暗自悲悯。

这样难过着,一股坚定的勇气逐渐从我心底里腾出,它不断地叫嚣,似乎在说着:拉住他,告诉他,你喜欢他。

表白吗?

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害怕被拒绝,害怕被拒绝后再相见时的尴尬,害怕被拒绝后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是现在我再无良策了。

因为与这些害怕相比,我更害怕失去阿贺,于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带着胸膛内的一团火焰,奋不顾身地奔向爱情的战场。

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双手套,黑色的毛线织在外面,内衬有柔软温暖的鸭绒,记得某次阿贺和艾美闲聊时,他说他最希望收到的,就是这样的礼物。

万事俱备,我按捺住激动万分的心情,果断给阿贺发去消息,约他晚自习后在学校的花坛边见面,那里的晚上空荡无人。阿贺问我什么事,我保持神秘,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及至下课,阿贺又说轮至他晚间值日,要我稍等几分钟,我怕旁人察觉到我跟阿贺有约,于是先行离开教室,一个人躲在花坛等他。

坐到阴凉的石板上,后知后觉的我忽然惴惴不安,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所以借口推脱?难道他的答应只是随口一说?又或者只是和哥们儿打赌的恶作剧?一系列疑问如鬼魅般浮上心头。

我敲敲脑袋,骂自己不该质疑阿贺的人品,他那样诚实,那样有原则,什么事情一旦答应,绝不会食言。

带着这般矛盾的心理,我再次进到阿贺的QQ空间,希望找到某种佐证以抑制住愈演愈烈的慌张。也就在那时,我发现了阿贺的秘密。

4

阿贺喜欢艾美这件事,我早该发觉的,只是情网暗结,罩住了自己也疏漏了真相。如今想来,艾美和阿贺竟已相识好久,早在文理分科那会儿,他们便结下旁人难以逾越的情谊。

阿贺的理科成绩向来极好,所以后来当他毅然填报文科的时候,许多人都深感诧异。试问其故,阿贺总是笑着回答:“可能是因为梦想吧。”询问者更是不解,纷纷替他惋惜之余,一些阴谋的猜测也渐次萌生。

流言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说他是用力过度,把理科的聪慧耗费尽了,再呆下去就会被别人嘲笑,因此到文科班寻回面子,如此以来即便成绩不佳,他也能堂而皇之的找来借口:“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个。”

此类流言虽然荼毒不广,很快也都止息,但还是给阿贺带来不小的压力。

当然,有质疑就会有支持。在众多声援阿贺的声音中,响度最大的便是艾美。艾美乐观,开朗,爱憎分明,表面上柔柔弱弱,但内心深处却古道热肠,愿为他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

有一回,她发现某个外班男生又在楼道散播流言,于是立刻跳出来据理力争,逼得对方哑口无言,甚至叫来帮手企图拳脚相向。深感事态不妙的阿贺当即挡到艾美身前,班上的几个同学也冲入阵中。

若非后来被班主任及时出现,一场混战怕是在所难免。

那件事后,阿贺向艾美表示感谢,并嘱咐她不要再这样冲动。但活泼的艾美哪里肯听,仍旧冲锋在前,害得阿贺时刻都要担心她的安危。幸好这样的日子并不算长,在之后的几次模拟考试中,阿贺发挥出色,全部位列年级前三。

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流言慢慢消失了,接踵而至的称赞几乎让阿贺成为班级的明星。艾美和阿贺都很高兴,虽然座位相距甚远,但阻碍不了两人遥遥对视时的欢欣。

或许真是上天许下的缘分,一场由学校推动的课堂改革突然展开,班上的同学们不再排排坐,转而分出学习小组,形成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小团体,相互竞争、共同进步。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仍对那次变革记忆犹新,虽说改革举措简单粗暴,并不会对成绩有多大的助益,但年轻的我们却极为期待,因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有了同桌,也有了“对桌”,这是以往绝不曾遇见的新奇事。

彼时的我与阿贺尚未熟识,对他和艾美的境况自然不甚关心,只知道他们成了对桌,原本内向的少年逐渐变得开朗,话与笑容增多,朋友也广泛起来,而我就是那时候通过艾美认识阿贺的。

青春期的爱恋仿佛一篇侦探小说,悬疑重重之间,总有草蛇灰线的伏笔和欲盖弥彰的证据,等待有心人去找寻和揭秘。

5

夜晚的风开始冷了,也许本就很冷,只是先前凭着一股信念才未觉察,现在我全身上下冷得透彻。我打算站起身,但恍惚的精神并不能催生出半分力气,挣扎良久,我仍然坐在阴凉的石板上。

阿贺远远地走来了,他很准时,时间过去不足10分钟。

若今天他不曾值日,想必我已将全部的心意和盘托出,即便不免被狠心拒绝,可较之那份情谊尚未示人便遭扼杀的结局却好上百倍。

但此刻我还能做什么呢?

此刻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表达爱意的权利,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也知道了那秘密本身便是我的挚友。我觉得心慌,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少年,但少年听不到我内心深处的逃避,依旧大踏步地向我走来了。

阿贺站到我跟前,表情疑惑地等待我先开口说话。

“你喜欢艾美,对吗?”这是明知故问,但我希望他能亲口告诉我。

肆虐的风呼啸着,几乎将远处的松枝吹得散落,等待阿贺给出回复的霎那,我的心也自欺欺人的紧张和期待起来,仿佛他真能说出我所渴求的那个答案。

阿贺嘴上没有说话,脸颊却染上微红,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羞涩的少年还想去否定什么,然而此情此景,任谁都能看清他的心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侧过眼睛继续问他:“你没有告诉她?”他轻轻点头,算是变相承认了他的确喜欢着艾美。

阿贺慢慢坚定起来,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星光。那一瞬间,我有种被人背叛了的酸楚,那些付诸深情的日日夜夜变得锋利,一点点扎穿我的向往和悲欢,幻灭掉我的自尊和梦想。

我自知做人不该如此悲观,但沉闷的痛感已传递至心头指尖,让我全身上下再不能反抗分毫。

此后的我们还说了很多,但我已经无力再去听了。分别之前,阿贺问我随身携带的礼盒中是什么,我撒谎说是送给爸爸的礼物,他应该相信了,他又嘱咐我切勿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艾美。

同为深陷暗恋囹圄的人,我理解他的想法和忧虑。

回到宿舍的时候,艾美刚打水回来,一看见我,她便高喊:“死丫头,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把我的热水瓶递给我,沉甸甸的,显然已帮我接满了。

面对这样的艾美,火热的暖流瞬间涌动起来,我紧紧抱住她,内心的累累难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最终我还是忍住了,为了践行对阿贺的承诺,也为了自己仅存的那点自尊。

艾美问我是否被欺负了,见我不肯明说,于是激动地叉起腰,作势就要冲出门去替我报仇。此刻的艾美与记忆中的少女别无二致,同样的青春热血,她比我勇敢自信,比我坚强乐观,这也许便是阿贺喜欢上她的原因。

我把艾美拉到床边,表示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有她这样的朋友真幸福。艾美这才放松下来,她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我傻。

那天晚上,阿贺又来到我的梦境,梦里的他在为艾美讲题,两个人亲昵地靠着,昏黄的夕阳落在他们的背影,和谐完满,宛若一对璧人。光怪陆离的思绪波涛汹涌,我想到很多,有艾美,有阿贺,有他们那段我不曾参与的过去,也有辗转至今仍旧埋藏心底的悸动。

到此为止吧。在梦境深处,我的这份暗恋出师未捷,业已阵亡。

然而,未及我将死掉的爱意草草埋葬,事态在一周后便骤生变化。起因是阿坤发现了阿贺的秘密,于是整个小组除艾美之外都知道了。大家怪阿贺藏得太深,阿贺羞得说不出话。大杰劝他要趁早表白,以免让邻班的某个男生捷足先登,众人都赞同,不敢冒进的阿贺却犹豫起来。

小娜说下周六就是12月21日,在世界末日那天表白,肯定很浪漫,艾美一感动就会答应的,所以千万不要犹豫,这种机会一旦错过,今生就再也遇不到了。这个提议得到广泛支持,群情簇拥之下,阿贺再难反对。

表白那天,一场瑞雪铺满大地,洁白的颜色把世界带入童话。阿贺、阿坤、大杰和小娜各司其职,有的折千纸鹤,有的购买道具,有的哄骗艾美过来,而我因为早知道阿贺秘密的关系,也被他们叫来帮忙。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仍不明白当时的自己究竟怀揣怎样的悲壮出现在那里,亲手布置着钟情之人向我的至交好友示爱的现场。

我只记得自己那天做的极认真,贴纸弄得分毫不差,鲜花不留一点杂色,每次小心翼翼将气球绑在墙面,都要在心中默念:“一定要幸福啊。”

我坚信阿贺的爱恋即将降临。

6

记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我甚至会忘记昨天早上吃过什么,但直到今天,我仍能记起七年前,阿贺被艾美拒绝之后的恍惚与失落。

艾美并非唯唯诺诺的小女生,对待感情向来一丝不苟,只要不情愿,即便面对朝夕相伴的好友,她也会斩钉截铁的否决,不肯留下任何转圜空间。

目送艾美离去的背影,阿贺用力攥紧双拳,玫瑰刺已攻进他的肌肤,血液酝酿着就要涌出,但他始终没有松手。窗外的飞雪还在表演,从天空艰难落在地面后,一阵旋风又将其迅即送至远处,翩翩婉转,舞姿绝代,可此刻再没有人关注它了。

阿贺说想要一个人待着,旁人虽不放心,但还是走掉了。

我四处寻找艾美,最终在花坛边见到她的身影,她呆呆站在那里,任凭雪花落在头顶和双肩。我帮艾美拂去厚厚的积雪,她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我问她是否怪我隐瞒阿贺想要表白的事,若她早早知道,或许就能避免眼下的尴尬。

但艾美却摇摇头,她宽慰我说,感情这种事,并非逃避就能解决的,即便今晚不来,以后迟早也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对谁都好。

艾美的眼神黯淡沉郁,虽说曾经风风火火的少女此刻再难活泼,甚至温顺得如同一只可爱的家猫,但冥冥之中我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一团同龄人少有的洒脱之气。我很佩服这样的她,于是我也沉默下来,陪她并肩站在风雪喧嚣之间。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的艾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睡,也许她也在想着阿贺,那个失落的少年在做什么?有没有睡?还难过吗?也会看着天花板发呆吗?……答案不言而喻,只是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千头万绪,烦恼丛生。

我想发消息安慰阿贺,但又怕伤及少年那颗高傲的心,思虑再三,便给大杰发去消息,希望他代为查看阿贺的现状,但久久不见回复。

及至凌晨2点,QQ消息终于闪动,却并非大杰的答复,而是艾美向她最好的朋友寄来的担忧:阿汐,我和阿贺怕是做不成朋友了。我侧过身看着艾美床铺的方向,一时间心乱如麻。

现实正如艾美所料,他们再见面时,阿贺有了微妙变化,虽说对面坐着并不缺示意问候,讨论课上也还互相交流,但以前此起彼伏的斗嘴欢笑却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日以继夜的埋头苦学。

阿贺是想彻底忘掉末日晚上的惨败,因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仿佛一切仍旧如初。只有艾美偷偷看向阿贺时,常常恍惚失神。

旁人都说距离高考不远,学霸阿贺已经开启狂暴模式,学渣们更要刻苦才行,于是在2012年的冬季,一场由失恋少年无意间引发的学习风潮,几乎将整个班级裹挟进来。班主任觉得新鲜,随即召开主题班会,请阿贺传授学习经验。

那时候的阿贺极为忙碌,除去本班同学的请教,还有邻班同学的拜访,在课下十分钟的休息中,他甚至没有一刻呆在自己的座位上。

及至晚课结束,阿贺又加入高三学长们的解压长跑中来,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疾驰狂奔,而我则躲在观众席的阴影处暗暗注视,直到他最后离开。

学长们盛赞阿贺耐苦拼命,但他们却不清楚,等操场上人影散尽,终于止息掉外界喧嚣的少年有着怎样的怅然若失。灯火尽灭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听不到他心底的低语,但仍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难过心境。

对于情感挫败的人,只要让世界静下来,就足以戳破他的伪装。

艾美偶尔也来到操场,但都是站在角落,短暂地遥望后,便匆匆离开。阿贺注意到了艾美的身影,几次想要叫住她,可男孩子已被刺痛的骄傲并不允许他那样做,于是佯装漠不关心,不肯看艾美一眼。

看着这样的他们,我又想到了那双未曾送出的手套,以及那具郁结心头的爱情残骸,我突然很羡慕他们,在以后的长远岁月里,表白失利的人要比暗自倾心的人更为幸运。

7

酷寒降临之前,假期恰到好处地来了,尽管分别不过月余,却总能产生恍若隔世之感,人们或悲戚,或遗憾,或忧虑的纷繁心情终于被强硬地中断了。

爸爸问我在学校怎么样,我说还好,他又问跟同学关系如何,我没回答,脑海里却浮现出阿贺和艾美的影像。爸爸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妈妈整理我的行李箱时,发现了那双男士手套。面对疑问,我辩解是送给爸爸的礼物。妈妈狡黠一笑:“真的?”我肯定地点头:“真的。”旁边的爸爸乐开了花,抢过手套左瞧右看,一遍遍的摘下又戴上,欣喜若狂得如同孩子。

我不该那样说的,但爸爸捧着礼物的激动表情,使我再不能改口。记得上次送爸爸礼物还是5岁时用牛皮纸折的小飞机,爸爸高兴坏了,带我在院子里玩到很晚。那时候爸爸年轻、健壮,跑起来像飞一样。

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不想那竟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我注意到爸爸头顶上愈加明显的花发,妈妈还好,但眼角的皱纹却清晰深刻,漫长且公正的岁月,正将他们逾期的年轻缓缓摧毁,就像树木的年轮那样,毫不讳言地告知我,他们日渐老去的事实。

我忽然觉得愧疚,对阿贺的苦心痴念让我迷失了太久,也忘记了太多,看着那个虽已死去但时常徘徊心头的爱情幽灵,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好让它真正寿终正寝。

我写了一封长信,将曾经的彷徨不安,接着的日夜思念,后来的辛酸苦楚,此刻的坚定决绝悉数写了进去,当最终文尽笔停,我才发现我的那份少女深情竟然那样小,那样轻,那样的不值一提。

我把信装入信封,趁夜将之埋在院中的桃树下,然后诚挚告别,算作断情的仪式。等到第二天,一场大雪轰然坠地,我看向埋信的方向,厚重的雪衣之下,往事都已被白色彻底淹没。

那年寒假结束后,阿贺与艾美仍是不冷不热的状态,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竟也开始躲着我走,甚至与我说话也变得毫无耐心,最初我以为是幻觉,但时间一长我便十分肯定了。

若在动情的往日,我决计会弄个清楚,然而现在,我却无心深究了。就结果而言,他的做法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谢天谢地,我只当是神祇的苦心安排。

高二下学期的半年时光匆匆而逝,转眼我们迎来了高三,以及黑板报上“高考倒计时”的醒目大字。随着倒计时数字的飞速递减,模拟考试如暴雨般瓢泼而至,晚课后依旧留在教室复习的人也越来越多。

等到次年,与日俱增的气温更是把紧张感烘托到极点,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卯足了气力,像战士一样枕戈待旦,等待着十年征战的最终一击。

8

2013年的高考来了又去,时间终于把我们挤兑到各奔前程的关口,看着写满祝福话语的同学录,一些感性的女生甚至落下热泪。

艾美向我一遍遍讲述着不舍,我说会和她填报同一大学,要一直在一起,永远都是好姐妹。可是等高考成绩出来,迥异的分值和残酷的现实又将我们推至渐行渐远的漫漫前路。

她去了外省,而我留在本省,那时候爸爸的身体已经变坏,妈妈自己难以照顾,作为独女的我不敢走得太远。阿贺成绩出色,被上海的某所大学录取了,据说艾美还打去电话表示祝贺。

高手如云的象牙塔里,欢笑乐事虽不见少,但个中友谊却不似中学时代的懵懂醇厚,所以四年之间,我和艾美常常相约见面,每次喝到酩酊大醉,都要一遍遍重申“好姐妹一辈子”的誓言,然后紧紧抱着,睡在一处。彼时的我们还太年轻,将世界想得太小,将岁月想得太短,将未来想得太简单。

大学毕业之后,艾美就职于异乡,互无交集的工作圈子渐渐稳定,那种恐怖的疏离感便钻进时间的缝隙,一点点将我们的亲昵关系分割推远。

有好几次,我拿起手机给艾美拨去电话,客套地寒暄之后却是无话可说的尴尬。后来虽也互寄过几次生日礼物,但附加的情谊再也不复当初。

去年8月份,久未联系的艾美发来消息,说要结婚了,邀我参加婚礼。照片上的艾美成熟端庄,与记忆中的少女相去甚远,新郎很年轻,温文尔雅的样子倒和艾美极为般配。致以祝福之余,我突然想到那个名叫阿贺的少年,想到那段倾注着少年深情的青春岁月。

我满口答应艾美的邀约,但在出发之前,爸爸却突然离世了。

其实爸爸的病情早就恶化,只是怕爱女担心,所以才有意隐瞒的。走在医院悠长的走廊,双腿发软的妈妈几欲跌倒,我扶住她的肩头,才发觉泪水已将前襟淋湿。

大伯从外地赶回来,他是爸爸唯一的兄弟,也懂得老家的丧葬礼数。从医院回到家中,目力所及的一切无不是爸爸妈妈相濡以沫的证据,如今故人已去,成倍的悲痛只能在生者身上肆意流淌。

收拾父亲的遗物时,我从柜子里发现了那双手套,那份因谎言而送给爸爸的礼物。记忆中爸爸时常戴着它出门工作,想来难免污损,但此刻的手套却崭新如初,干净齐整地放在那里。

妈妈说,你爸爸很宝贝那东西,不肯轻易用,但又怕你笑话他的不舍,所以只有你在的时候,他才会戴上,你一转身就摘下了。

妈妈的话令我愕然,在与爸爸久远相处的日子里,我竟然没能识破他的“诡计”,后来每每想到此处,那些被眼皮禁锢的热流都会倾泻而下。为了再也见不到的爸爸,也为了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9

将思绪扯出回忆,多年之前的镜像仍在我的手中,我放下手机,窗外的凉意扑簌簌袭来,吹得我瞬间全身一颤,岁月究竟是无力回天的远去了。

我嘲笑自己的傻气,从与阿贺彻底失联,到错过挚友的婚期,再到旧日同学久不往来,人生已给同一片青春下的我们贴上迥异的标签,此后山川异域,各有前程,即便再与年少深情偶然相会,到底也激不起怎样的波澜和悸动了。

不过话虽如此,周末那天晚上,我还是精心化好妆,穿着久违的高跟鞋,心情忐忑地等在电影院门口。

表妹给我打来电话,笑问我是否真的在约会,我反驳说只是同学见面,便果断挂断电话,我太了解她,她喋喋不休起来,能让人心脏麻痹。

阿贺比我晚到几分钟,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身影。六年之后的他清瘦了许多,也沧桑了一些,但眉宇间的从容却不曾被丝毫消磨。我叫他名字,他看过来,笑着向我摆手。我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但微妙的感觉却弥漫周身,迫使我们只能从客套地寒暄开场。

现在的阿贺已经是网络写手,和许多文学网站都有合作,虽然常被家人说是不务正业,但也能勉强生活。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你的梦想吗?专职写作?”

他说是,又说写东西以前只是爱好,等真正当成工作,才知道跟想象中的差别极大。阿贺的眼神中带有迷惘,显然对眼下的状态并不满意。我理解他的心境,人这一生永远是在追逐的路上,或因世俗的向往,或因心底的梦想。

阿贺说他去年曾参加艾美的婚礼。我问艾美如何,他说挺好,艾美的婆家是教育世家,新郎待她也不错,只是艾美还和高中时一样,爱憎分明,性格直率,常常惹得公司领导大发雷霆,几次晋升机会都白白便宜了旁人。

为艾美深感担忧之际,我也不免庆幸,在历经多年的社会风雨之后,那个热血少女始终都在,也许未来仍有湮灭掉那份初心的可能,但至少这颗灼人的火种,曾长久而真切的燃烧过。

不过转念一想,我又颇为讶异,因为阿贺竟然出席了艾美的婚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度以为他们将井河不犯、再无交集了。

大概看穿了我的疑惑,阿贺笑着解释:“高中时把那些情绪看得太重,表白失败,就认为失去所有,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听着阿贺的自嘲,我在心底高兴起来,仿佛目睹一位老友的久别归来。

提起此行的目的,阿贺说当年因为任性,伤害了不少人,所以想用文字把他们记录下来,这次见面算是一次采访。我笑:“人真是功利呀,没有事情就不来往,一往来必定有事。”

这样说着,我忽然又想起高中时他有意躲着我走的往事,便趁机揶揄他。阿贺挠挠头,说那时考虑欠妥,得知我喜欢他后,因为害怕我会步他后尘才选择逃避的。

我极为震惊,那份被我私自入殓的少女情怀,竟在多年之前就已投递至阿贺耳中。问及消息来源,阿贺说是大杰,见我更加迷惑,便补充说:“我想他应该喜欢你。喜欢你的人,总比旁人最先知道真相。”

阿贺的话字字千钧,我惶恐地冲进回忆,但悲哀的是,关于大杰的记忆细节早已遗失在宽阔的记忆长河,唯有几个模糊的段落摆在那里,并日渐坠入青春的暮色,再也难以分辨了。

我有些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驱使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工作人员以为我在找东西,问是否需要帮忙,我苦笑着摆手。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我安慰自己。

那天的电影是一部青春片,剧情很烂,演技极差,典型的国产套路,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主故作清纯地与闺蜜小三以死相拼,观众们不禁哄堂大笑。

后排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更是怒骂:“垃圾!破编剧根本不懂青春!”

阿贺也在笑,光影闪动之间,他的侧脸几乎又把我带入高中的岁月,那时我们同样挨近坐着,他为我认真讲题,我安静的看着他。我们各自年少,各自烦恼,各自一遍遍猜测着,心中喜欢的那个人,是否,也喜欢着自己。

然后光阴流转,一切都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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