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2-14
赵明涛不想去打工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躺了好一会,咂摸着醒前的梦。梦里他在一个写字楼里上班,应该算是人们说的白领。敲着电脑,跟人发着电子邮件。梦里的东西他似乎都能理解,但是醒来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像是在给一个同事帮忙查找什么程序的问题。这让他想起看过的电影《黑客帝国》里的程序员,这电影是在一次坐长途汽车时,车上的电视里放的,让他倍感神奇。
他用手捂着睡觉时被炕边硌着了的左边脸,惋惜地想着要是能再梦一会该多好。
今天是大年初八,应该要准备买回广州的车票了。他昨天托李海亮帮忙买从西安到广州的火车票,今天李海亮发短信说没买到,他排了一晚上队,没票了。
李海亮是跟他一起打工的老乡,家在西安郊区。赵明涛家的村子周围四十公里都没有铁路,只能拜托李海亮帮忙。
要不然就买汽车票,要不然就跟老板说晚几天回去。
赵明涛看着李海亮的短信,突然感到自己很可怜。
他上周才到家。今年大雪灾,广州火车站的车都发不出去。他3号到车站,结果7号才坐上车。
7号是大年初一,到家都初二晚上了。
那四天他们四个老乡挤在人堆里,尽管百般小心节省,随身带的方便面和馒头两天就吃完了。好在车站后来给滞留旅客分发了方便面和面包,才勉强撑到火车开通。
那几天连上厕所都成问题,要挤过重重的人墙。乱哄哄的,第一次找厕所问了好些人,才好不容易找到,都差点尿裤子了。后来他们就很少喝水,减少上厕所的时间,同时在喝完水之后,就要开始准备往厕所的地方去了。有备无患,未雨绸缪。
有些艰苦,但也就那几天。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点背,就在他去火车站的前一天,听说有个女的被踩死了。跟她相比,自己好歹还能回家。
回来的火车票是无座,四个人在厕所边挤着,站一会,蹲一会,轮流变换着姿势,给僵住的身体一点小小的活动。
后来过了河南,车上空了很多,他们终于可以掏出扑克,打发了剩下的大半天时间。
到了西安就各分东西。有个老乡说过完年再不去广州了,想在西安看看,找找工作,虽然工资低,但离家近,吃的东西顺胃口,人也熟。也许这就是永别了,赵明涛从高中毕业开始打工这四年,工友们就这么认识了又分开,绝大多数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昨天李海亮说另一个人也不去广州了,说是亲戚开了个彩钢厂,就在家门口赚点钱,省得折腾了。
赵明涛跟李海亮说,那就两个人吧,人少了,看老板要不要加点工资。订票吧。
想起坐汽车,赵明涛膀胱就难受。长途汽车上没有厕所,司机都是在固定的高速服务区或者路过的车站停车,乘客才可以吃饭或者解手。吃饭倒没有问题,因为停车时差不多都是饭点。韦小宝说“屎可忍尿不可忍”,赵明涛深有体会。只要不是闹肚子,少吃点东西,两天不大便也没事。但是小便可不管你是什么时候,就算是少喝水,总不能不喝水。去年坐过一次长途汽车后,他差点憋出膀胱炎来。
那就跟老板讲讲,晚几天过去吧。他心里想。
他跟李海亮说自己准备跟老板请假了,火车票等过几天再看。李海亮说自己去买汽车票了,广州再见。
拿着手机,字斟句酌打着字,又删掉。
反复好多次。
过年时发给老板的拜年短信,老板还没回。好笑的是,发那个短信的时候,他还在广州,正跟几万人一起等着火车。
过年前,老板好不容易才把钱给他们。因为这几个西北汉子堵在他办公室,死犟着不离开,才最终拿到拖欠的三个月工资。老板再三叮嘱让他们不要跟其他工友讲。
算啦。赵明涛把手机扔到炕上。
他走出房间。
父母在房殿的桌边坐着,母亲在择菜,父亲在喝着酒。
“我不想去打工了。”赵明涛带点固执,拧拧地说,就好像父母在劝他一样。
父母停下手里的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买不到票,工作也累,钱也不多。”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理由。
“那就不去了。”父亲先开了口,“家里也不靠你的钱,我还能干活。”
“过年就好好歇几天,等歇够了再说。看看有啥活,镇上,县里,不行咱就去西安。再别去广东那么远的地方了,一年才回来一回。”母亲接上父亲的话,脸上闪过一点点高兴。
他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本来以为父母会唠唠叨叨,还想据理力争一下。没想到父母一下子就答应了。
其实当年打工,也是他自己非要去的。父母从来也没有要他为家里赚钱。他在外这几年,父母常常操心,不是怕他被人欺负流落街头,就是担心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听他说不想走了,父母除了惊讶,更多的是高兴。
赵明涛高中时学习还可以,虽然成绩不算耀眼,但是考上个本科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高考不知道怎么回事,比估分少了一百多,落榜了。
父母老师同学都想让他复读一年,他却毅然去了南方。考不上就算啦,男子汉绝不蒙羞第二次。
打工的日子比想象的还难。去过电子厂,每天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腰酸背痛。干过建筑小工,风吹日晒,还老是不能按时要到工钱。最舒服的就是当保安的那大半年,人模狗样在厂子门口吆五喝六,还老是被厂妹搭讪。可惜厂子升级改造,搬了地方,重新招了些退伍军人当保安,把他辞退了。
要是还能当半年保安,至少能划拉个媳妇回家吧。他想起过去,心里酸甜交集。
过完年24了,还没对象。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
赶紧打开手机QQ,果然,她发消息了。
刘小娟是他初中同学,后来又一起上了高中。赵明涛落榜的时候,刘小娟考上了省里的一个大专,现在专升本成功了,还在读书。
赵明涛想起来高中还时不时给刘小娟讲解题目,真是命运作弄人,不胜唏嘘。
也许是高中对她的特殊照顾,女孩心里种下了甜蜜的种子。高中毕业,求学之后,刘小娟刻意保持了和他的联系。于是两个人互相成了对方心里的人,但还没有挑明。
情人节快乐。你在家吗?
赵明涛看到消息,赶紧回复起来。
在家,你有空吗?我跟你说个事。
我在镇上,今天出来转转。你有啥事?
看到回复的时候,赵明涛已经在外面了。他想着不管刘小娟今天在哪里,他都要去跟她一起。一起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
他想跟她说,我不去南方打工了,我想跟你在一起,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过完年就先去西安,在你们学校附近找个活干着,等你毕业。
我这就去镇上,当面跟你说。
赵明涛回了QQ,快步走出他家所在的巷子。
心里阴郁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不由自主吹起口哨,脚步变得轻快,很快就到了大路口。
大路是双车道的水泥道,在村子这一边有马路牙子。
再走五百米就到镇上了,到时候再跟她找个凉皮店一起坐着吃个肉夹馍,好好跟她表白一下。
今天的日子很特殊,就是今天,我要她是我女朋友。
突然,赵明涛发现自己左眼一直没有睁开。从早上起来,跟李海亮短信商量买票,到跟父母说话,再到跟刘小娟聊QQ,他一直只睁着右眼。
他在路边站住,试着睁了睁左眼。
没睁开。
赵明涛有些慌了。
他用左手扶着脸,鼓着劲睁左眼。
这次睁开了。
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景象混乱模糊。
他一屁股坐到道牙子上,感觉自己像是瞎子,但是眼前却不是一片黑,像是眼睛上糊了棉花,模模糊糊,蒙了一层浑白色。
耳朵里听到周围有人聊天的声音,还有火车嗡嗡的声音。而他刚转到大路的时候,周围分明是没有人的,前后最近的人都在百米开外。
赵明涛闭上双眼,耳朵边的声音没有了。
他睁开右眼,又看到了熟悉的大路,远处镇上信用社的三层楼也能看到。一切都很正常。
他闭上右眼,这次睁开左眼。
刚才的声音又出现了。
他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侧躺着的姿势,左侧朝下,左眼埋在枕头里,只能从眼角看到一点东西。
对面是个小小的双层的床,很窄,下层空间很矮。再往外是一个翘着的二郎腿,往上是一个小桌板,一个胳膊肘支在上面。
这是在火车上,是卧铺。赵明涛想起来自己在电视里看到过火车卧铺的样子。
他偏了下头,把眼睛从枕头里转了出来。这下一下子全看清了。
他在火车里,正在硬卧车厢的下铺躺着。
他赶紧闭上眼,然后又睁开,这次是双眼......
2006-8-29
张子强在去学校的火车上。
他猛然从梦中醒来,看着周围,恍惚了一阵。
还好,自己还是个在读的大学生,并没有高考失利外出打工。
只是刚才的梦太真实了,就好像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
还真是奇妙。
他用手揉了下被枕头压得有点僵的左眼附近,掀开薄薄的被子。
王同哲正坐在火车走廊的小凳上,翘着二郎腿,跟隔壁间的人聊着天。
“......我上学期在宿舍接了个电话,宿舍就我一个人。我拿起来正要问找谁,听到里面的人自己在那里说话,我就没吭声。没想到后来又有另一个声音,两个人在聊天。我就像是个监听的......”
张子强从下铺坐起来,王同哲看到他起来了,就停了下来。跟他说:“还有两个小时就到西安了,你睡得真好,一点时间没浪费。”
“你们在聊啥呢?监听啥?”
“应该是串号了,我听人说过,电话有时会接错。”隔壁的同学接茬道。
“我也知道串号,原来以为是打错地方,还是两个人对话。没想到是这样的,是听别人两个对话。”
他们几个是高中同学,一起考到了西安,所以假期结束,就约好了一起去上学。王同哲上的是个大专,今年是大三,最后一年了,本来不需要这么早去,但为了做伴,也跟他们一起。暑假几个人一起打了暑假工,这次回学校就花血本买了卧铺票,体验一下高端的旅行。
“我一直听着他们打完电话,一男一女,聊了一个小时还多。”王同哲继续讲着。
“你还真无聊。”张子强不屑地笑着。“聊啥劲爆的没?”
“也没啥劲爆的,那男的就讲一些他打工的事情,说是在当保安,检查进出厂子的打工妹,还挺威风的。”
张子强突然想起来梦里的自己也当过保安,脑子里像被电流电了一下。
“女的是我们学校的,应该是男的打电话给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我们宿舍的电话也接通了。”王同哲说着站起来,从行李架上的包里摸出一根香肠,撕了起来。
“那你认识那女的吗?”隔壁间的同学还挺好奇。
“还真认识,我们学校就那么点人。就是我们隔壁班的,一个陕西美女。那男的叫了几次他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们宿舍的哥们还聊过那个女生呢。”
“叫啥?”张子强接过王同哲递过来的半截香肠,随口问道。
“刘小娟。你问这个干啥,还想来我们学校泡妞?”
好像刚才梦里聊QQ的女生也叫小娟。张子强想不起来梦里的女生姓什么了。
“男的呢?叫名字了吗?”
“哈哈。我还真记住了。我听了一个小时,无聊得很,就从书桌边拿出本子和笔,把他们的对话内容大致记了一下,两个人的名字也记了下来。我真像个特务,你们说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去干间谍啥的?”王同哲嚼着香肠,开始大言不惭了。
“男的叫啥?”张子强把吃剩的香肠皮放到桌板上的铁盘里,好奇地问。
“叫......赵明涛。你问这个干啥,你难不成还想泡男的?”王同哲开动性别调侃。肥皂笑话是他们最近比较流行的调侃风格。
张子强愣住了,这个名字和他一个大学同学同名。那个同学是本省的,学习挺差,还不爱说话,经常别人叫他名字都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张子强没再接茬,从包里拿出牙刷牙膏和毛巾。跟王同哲说了一声滚,就去车厢头上洗漱去了。
当刷完牙,接了一掬冷水,扑到脸上后。张子强已经不记得他刚才那一场奇怪的梦了。
2015-07-16
李向远从怪异的梦中醒来。
他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八点多了,也该起床了。
刚才的梦太过离奇,他开始回味起来。
洗漱完的他,拿着毛巾牙刷往自己的铺位走去。王同哲不在那边小凳上了,可能是去铺子上躺着去了。
路过一个隔间的时候,他看到里面的两个下铺坐满了人。正常的硬卧车厢每个隔间六个铺位,可是这个隔间光下铺就挤了八九个人,中铺和上铺也还有几个。行李也堆得满满的,铺位上,座位下,隔间里,塞了好多些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