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廊里的人穿着统一的白色病服,一个个游走在生存和死亡之间的灵魂被聚集在一起,身后新来的实习生显然有些不适应这种氛围。整整一上午都在不停地查询病房,重病患者区的人不像其他部门的患者,病情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好转,药量可以随着身体的好转得到增加。这里的人也会像其他区域一样越来越少,只不过,其他区域都是康复出院,而这里大多数都是变成冰冷的尸体。
这片区域很安静,没有人哭泣,没有人交谈。所有的患者都躺在床上,陪在身边的家属都从激动变得麻木,有时候静得可以听到输液低落的声音,有人索性关闭刺眼的灯光,硕大的一人一间的病房里,成了人生最后一站的临时聚点。
实习生小雨跟着导师进了快速通道的电梯,直达医院的一楼,今天是她实习的第一天,导师是一名大她七岁的未婚学姐康宇,少言寡语、专业知识强、做事情干脆利落,之前她带出来的实习生大多都留院转正了。
两人是一所院校毕业,小雨跟在新认识的学姐后面感觉很踏实。
跟在后面的除了小雨还有一男一女,都是实习生,秦昊和吴欢,两人是情侣关系,而医院明令禁止发展恋情。
坐在餐桌前的四人点了四份套餐。
“实习期的六个月里你们归我管,咱们所在的科室压力很大,你们都是心理评估分数偏高的学员,所以才会来这里……”她顿了顿,看着眼前的秦昊和吴欢,“医院的规章制度不是摆样子的,你们俩老实点。”
小雨感觉胸口压着一块无形的石头,从上午开始便是。原来在医学院的时候,虽然说有解剖课,但是毕竟那些只是上课的“道具”,而现在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靠着仪器来维持生命,而自己即将成为那个和上天来抢夺时间的人,想着这些,忙碌了一上午的小雨看着眼前的菜饭没有了食欲。
康宇瞥见旁边的姑娘放下了筷子,“服务员,打包。”这也是小雨就从小养成的习惯。
带着围裙的店家从柜台上面拿来两个打包盒,“两块,”小雨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
中途康宇接到电话提前走出了饭馆,只留下三个实习生坐在座位上。没有了老师的餐桌上对面的两人终于可以粘腻在一起,小雨识趣地提前离开,深秋的风很轻易就吹透了她单薄的衣服,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她看着一楼大厅里还在排队挂号的病人家属,乘着扶梯去了二楼。
从一楼一直到十二楼都是人声嘈杂,而十三楼除了护士推着推车挨家挨户敲门换药的声音,很少可以听见或者看见有人员的流动。护士站的几个老护士各自刷着手机,见面的时候偶尔能打声招呼。
“喂,妈。”在学校的时候,每天中午小雨都会接到妈妈的电话,再安全的地方可能也抵不过家里吧。
“你在医院怎么样啊,导师人怎么样,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啊?咳咳。”想着家里的阳光明媚,桌子上妈妈的拿手好菜,看着眼前塑料盒子里油水已经凝结成乳白色的饭菜。
换好鞋的小雨走出休息室,刚到走廊里就看见一位老婆婆从1303走了出来。
“拔针吗?”
老人拿出攥在手里的体温计,“岁数大了,看不清。”
三十八度七,那时小雨进医院经历的第一场生死离别。
一天之后,房间被清空,老婆婆的身后跟随着三儿两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包裹,老人在这里住了整整半年,积累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
“孩子啊,这些都是我儿女们给我和我老伴拿来的,你们不要嫌弃,都是没有开过封的。”旁边的男人把手中的袋子举过护士站的站台,“都别客气,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他呀,走得不痛不痒,我也放心了。”
那天小雨站在那间闭了灯的房间门口。
“天怎么黑了?”
“我把灯给闭了,没事儿,拉着我的手就行。”
老婆婆起身闭了灯,拉着病床上那双满是淤青的苍老的手。
小雨看着眼前早已容颜消逝的爱情,看着背后谈情说爱的实习生情侣,想起自己刚刚放手的恋情。
和前男友认识的时间不长,而且还是戏剧性相亲认识的,话说九零后的年轻人很少能接受相亲这回事了吧。
饭桌上俨然是一对爱情学院刚毕业的男女在接受两旁陪同的家长们的检验,男生父母家庭殷实,女生相貌品行端正,条条框框的样子让小雨想起了“三好学生”。
晚饭过后的两人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之后转为了地下联络。
电影的开篇往往和结尾是相反的,开篇欢快明亮,结尾黑暗冷漠;开篇低沉消极,结局往往欢乐团圆。
对于中性的开场,男人记住了小雨的美貌,小雨记住了男人的工资表,一切都顺风顺水。
直到有一天,小雨像是所有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发现了男人手机里的通讯列表,那是前女友的名字,那是他口中口口声声说早已经忘记的名字。
过不多久,藕断丝连变成了破镜重圆,小雨也像替补队员一样,擦着身上装腔作势疲惫的汗,坐回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小雨回忆起这段恋情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留恋,甚至得到解放的感觉,终于,在毕业工作的前夕可以休息了。
“你不看看那些女医生和女护士,她们天天解剖蟾蜍和白鼠,那么冷血的人,就算你和她分开也不为过,妈以后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2、
电话说到一半,康宇的手机上显示另一通电话正在呼叫,是院内手术室的电话,“妈,先不说了,工作了。”
她搓着在雪地里打电话时冻红的双手,快步走向楼内。
3、
康宇站在两个实习生面前,当初带的三个实习生都已经成功留院,而那对情侣中的吴欢在入职体检的时候检查出了肿瘤,是初期,可以通过手术完全治愈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肿瘤的,我终于有时间休息了。”强装乐观的吴欢打通了秦昊的手机,她惊讶自己竟然可以讲出“肿瘤”二字如此流利。
往日如胶似漆的秦昊在手术的第二天便消失不见了,他早就已经申请了回到自己家乡的医院,这里的实习经历完全可以帮他在家乡顺利进入理想的医院,找到理想的工作。
吴欢躺在病床上看着男生留下来的纸条,上面是简单的对不起。
后来医院里和秦昊关系要好的医生说,回家不久他便结婚生子了,自己开了诊所。
收到这消息的吴欢因为治疗变得日渐消瘦,他们是老乡,在陌生的城市相遇,自然会一下子拉进距离。
可是现实就像是一把斩梦刀,能清除梦里的污秽,大口大口呼吸现实中的空气。
“这是给吴欢妹妹的月饼,”吴欢的主治医师拎着一大个礼品盒放在她的床头,“以后咱们来疼她。”
她睡着了,梦里有人抱着她,窄窄的肩膀却很温暖。
4、
“啊!”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了鞋底印。
打针的时候被病人踢踹是正常的情况,但是这次病人明显的发力就是冲着拿针的姑娘的。
女孩捂着肚子,推到后面,家属群推推搡搡,急诊的患者很多,等待的时间越长突发事件越意想不到。
她被人带去了妇科检查,还是没有生育过的小姑娘,怕留下后遗症。
“不赔!又不是故意的,你们也没问题!”不讲情理的家属连妇科检查的费用都拒绝支付,还连连指着女生的鼻子,“是你打针的技术不好,我们家老头子打过多少次针,怎么就踢你了呢!”
5、
她站在天台上,看着脚下渺小如蝼蚁的生命,有人在这里发狂,有人在这里恐慌,有人在这里放声痛哭,全都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留恋。
她纵身一跃的时候还看见刚刚鼓励过要坚持下去对抗病魔的小朋友,她笑着体验人生中的提一次飞翔。
6、
化验单放在亡者的桌子上,当初检查的初期肿瘤虽然好了,但是其他的地方后来慢慢生出的病情却再没查清,经历了失恋、病态的医患关系、没日没夜的加班、和家人的聚少离多,每天在生离死别的交叉口和死神来回拉扯,终于,在死神接她的时候她没有挣扎便欣然接受。父母在去年她做手术的时候在家乡的医院里去世,她全然不知,双亲并不想成为自己女儿的负担,却连最后一面都错过。
从那天起,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只有在争分夺秒间度过,她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她是三个人,她是初到大城市面对未知紧张兴奋的女生,对爱情不顾一切的女生;她是学校里的佼佼者,父母的心肝小雨;她是自己一人在外闯荡,冷暖自知的康宇。她是谁,谁来定义她,到最后从她拒绝治疗,精神涣散,眼神迷离的时候,当她进入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的时候,她终于难得地掌控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