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想要回去的,大体就都是家吧”。记忆中那一天的模样已开始模糊,不知是在何地、何时、与何人看到了这样的一句感叹。只记得彼时仍年幼,仍寓居故乡,很难说有共鸣。当时不过记下了表达,哪想到日后回忆起,竟平添一份哀凉。若是如句中所言,归人们怕是命运多舛,既可悲又可恨。两相比较下,可恨似乎略多于那微不足道的可悲。
下班、放学时地铁站内的乘客大抵都是归人吧。学生们总是三两成群地涌入地铁站,鲜少遇见独自一人踏上归途的学生。虽说如此,但也许还是有的,且往往这样的学生才称得上是归人。三两成群的学生中有情侣、有亲友,可笑的是,有时甚至“同学”这样等同于陌路人的群体也常常共享着这一道拥挤、虚伪的风景线。这样的归人,大抵不是真正的归人,或许就连想要回去的地方也慢慢模糊;又或许,地铁,这承载着他们亲密回忆的公共铁皮箱才是他们的归处,比起亲人,恋人或朋友更像家人罢。这个中缘由甚是隐晦,但凭着他们紧盯手机屏幕还能有说有笑、侃侃而谈的姿态,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虽说这敬意中夹带几分可悲,却使人不得不更叹其可恨。究竟这地铁是家?抑或是这人是家人?大概是我过于狭隘了。
地铁中的“下班族”们是要比学生更有一丝“归人”气质的,可悲可恨的界限似乎在这个群体中体现得更明显。三两成群的下班族不如学生群体中那样广泛存在着,一副耳机和手机,一颗鲜少抬起的头颅给予了这些下班族们明显的特质。他们往往站在地铁车厢的角落,倚着铁壁或扶手,迫不得已时往车厢中部靠近,有机会便要抓住把手,总之是要凭依些什么东西才好,令人费解。这些下班族的面部表情更是叫人拍案称奇,不得不叫人叹其可悲。盯着手机看时,大部分下班族可以做到纯粹的面无表情。这种面无表情有别于我们刻意控制面部肌肉时散发的一种紧绷感,这样的面无表情归功于自然下垂的面部肌肉,瞳孔中除了反射出的手机发出的微弱光芒,别无其它。双眼眨眼的频率在这样的脸上也被拖缓了,大概只有偶尔抬头看一下地铁到站情况时才快速眨巴两下,其余时候可能是在休憩吧。这样的表情中看不出回家,或是回到其他什么地方的欲望,然而其中包含着些许倦怠包裹的恨意总是让人不寒而栗。那可悲的情感闪过一瞬,却立即被同样的恨意所取代。大抵是在角落抵着车壁、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别人的我,也是这些归人中的一员罢。但我远不如他们可悲,可恨却更甚,因为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可悲、甚至不为自己是一个独行的学生可悲。故觉自身之可恨更甚之。
“归人”从广义上来讲可能与“游子”无甚差别,故而归人大多在故国、故乡外辗转。火车、轮船或者飞机上常常见到。这些人之所以是真“归人”,想必是出于他们的不眷恋罢。以上三种交通工具大都提供私人或者能将社会活动程度降至最低的内部空间,这些归人不眷恋归途中的交流,不眷恋短暂同行的人或风景。这点倒令人扼腕,可悲得中规中矩,倒显得不那么可悲。那因何而显可恨呢?大概是因为自有所知却不自怜罢,脸上闪过的一丝欣喜在此刻看来更显讽刺。常年未归家的游子,饱经风霜的脸从飞机窗外观来,那按耐不住的欣喜扭曲了脸上本就布满皱纹的肌肉,那丑陋的笑容似乎是在昭示自身对于归家的喜悦。久别的家中没有慈母,只有腐臭的灵柩;久别的家中没有团圆的晚宴,只有飘荡在空气中的一缕尘埃;同样也没有美丽的妻子与可爱的孩子,只有垂垂老矣的老妇与同样挂满沧桑的中年男子。一别经年,时过境迁。所谓游子归人,不过是怀揣着年轻梦想、中年愿望与老年胆魄的可怜人罢了。一如描述所言,可悲又可恨。但转念一想,这与我何干呢?于是我仍然眺望着机舱外的云彩,露出一抹可悲又可恨的微笑,重新把自己拉回归途。前路几何,尚未可知。
2018年6月26日
(风雪夜归人完结)